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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子柜前四

    白云兒沒撒謊,他確實不如邱嘉禾他們想的那般單純。男歡女愛乃人之常情,普天之下,沒有哪本醫書會繞過陰陽調和之說,而直述房中之術的典籍,出岫堂中也有不少,白云兒還奉師命謄抄過。沉芳村自然大大方方地將所有內容教授給徒弟,還曾提點過他,月盈則虧,水滿則溢,若過幾年,白云兒有于夢中自溢精元,那都是正常的,無需恐慌。至于紓解的方子,沉芳村則開出四個字——“上山采藥”。

    師徒二人每逢入山,不走上兩個半時辰都到不了半山腰,入山后還得在林間細細搜尋所需藥材,耗時不定,然后還要背著極重的籃子再下山回家,半條命都交待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之中了。每次這般勞累下來,白云兒都恨不得睡足一整日,夢里都只剩下一級一級的石階,哪還有什么別的亂七八糟?

    所以若是問白云兒男女之事,他或許張口就能吐出一長串的壯陽方子,臉不紅心不跳,但也僅限于此了。說他不好奇此事的滋味,那是不可能的,尤其邱嘉禾日日在他耳畔叨叨,后街小巷中怡紅院的姑娘們個個都好看,若是圖冊上畫的姑娘也有這種臉蛋,那他便日日只看著圖冊就是了。

    “……這么看來,你也不是不想討媳婦兒,怎么每回相親回來,你娘就差指著你鼻子罵呢?”白云兒搞不懂好友的心思。

    就前兩日,邱夫人回來的時候氣得直跺腳,嘴里不住嘟囔著“敗家玩意就是要氣死我”,還沖過來拉住白云兒,“小掌柜,你若是有看上哪家姑娘,或者公子也成,干脆你先成親算了!你師父不在,換我給你說媒便是,我看哪日小掌柜家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我們邱家這敗家子還沒個影兒呢!”說完,她也不等白云兒反應過來,氣沖沖地就上樓了,剩下邱嘉禾垂頭喪氣地跟在后頭。

    “我們去相親,也見不著人家姑娘,都是和人家父母吃飯。”一提這件事,邱嘉禾自己也是一肚子怨氣,“上來就嘩啦嘩啦抽出來一張畫卷,我看好幾家都找的同一個畫師來畫,根本個個姑娘模樣都差不多。你說這看畫像能看出個什么花來?就憑這一張紙便讓我定終身,我才不干!”

    白云兒似乎有些懂了,“噢……”了一聲,略帶同情地看著邱嘉禾:“那你自己心里頭,是想找個什么樣的姑娘呢?新月眉?柳葉眉?怡紅院門口那種秋波眉?”

    邱嘉禾卻擺了擺手:“你不明白,我想找的是那種,書里頭的那種感覺。”

    “書……?畫冊里頭?”白云兒小聲地問。

    “不是那種畫冊!是正經書!”邱嘉禾瞪他一眼,“什么’回眸一笑百媚生’,什么’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什么’魂牽夢繞’,什么’悠哉悠哉,輾轉反側’……那才是情意,那才是命定終身,心之所向,那才是至垂垂老矣之時亦不覺悔的婚事。”

    邱嘉禾說得手舞足蹈,卻不聞身旁的人答腔,扭頭看白云兒一眼,發現他目光渙散,似是神游物外了。“小云,想什么呢?喂!怎么說兩句就走神了?莫非你……有心上人了?”

    回眸一笑百媚生,是在無名小徑中,沉芳村以枯枝做杖,走在他前頭時,回身催促他走快些,看著自己氣喘吁吁時偶露的笑意,連在冬日他都有感漫山回春;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是他至今仍覺度日如年,只因沉芳村不在身邊;

    魂牽夢繞,是他在潮濕溫熱的甜膩夢境中醒來后,師父二字猶在嘴邊;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是他連來客棧做客,也將沉芳村未帶走的一件外袍,裹在自己的枕巾之下,多少晚徹夜未眠,只擁著那件外袍獨自數著日子。

    “我想,若你說的這些,便是情意與終身,那我大概知道了。”白云兒先是面露掙扎,隨后漸漸堅定下來,“我的心上人,從來便是我師父。”

    邱嘉禾一開始還不相信白云兒的話,覺得這家伙只是太少與除他師父以外的世界接觸,分不清師徒情誼與愛慕之間的差別。他帶著白云兒偷偷去了一回怡紅院,雖然付不起與姑娘開上房的高價,但在雅座喝兩杯酒的小錢還是有的。他故意觀察著白云兒與陪酒姑娘之間的來往,發現自己這位好友當真對如花美眷一點兒意思都沒有,于是他揮揮手,又喊來了小哥兒,但白云兒依然除了喝茶吃點心以外便沒別的動靜了。

    直到白云兒終于又收到了沉芳村的信,那一刻,邱嘉禾便明白了,他當真愛著他的師父。

    白云兒的臉龐自接過信封那一瞬,便亮了起來,雙眸閃閃發光,展開信紙的指尖都有些發顫。他一目十行地讀著,眼珠子上下滾動,又驚又喜的神情在面上全藏不住。邱嘉禾站在他旁邊,咬著自己的指甲,盯著他心里直嘀咕。

    這家伙,對他寶貝師父的情意,怕是能把自出山給撼得動搖起來……

    “師父要回來了!”白云兒讀完了信,抬頭喜悅地看著邱嘉禾,眼中帶著幾分濕潤。

    “可不是么,他這一去都兩年多了,還不回來,難不成在外面都有家室了?”邱嘉禾直直盯著白云兒,輕聲說出有些駭人的話語。

    白云兒果然愣住了。他完全未想過此種可能,聽邱嘉禾這么一說,倒是有些道理。他的腦中立刻浮現了沉芳村與他人親密攜手的場景,不由得胸中一痛,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逗你玩兒呢!”邱嘉禾忽然又露出慣常的玩世不恭來,笑著拍了一把白云兒的肩膀,“怎么可能呢?你那師父跟個和尚似的,除了你以外,誰能近他身?哪有姑娘愿意嫁他?下輩子吧。”

    白云兒這才跟著笑起來,低頭又讀了一遍信,隨后將信紙仔細迭好,與先前的信全部一齊收起珍藏。

    沉芳村在信中交代了他歸來的大致時間,還囑咐白云兒,自己要揀個日子回家,出岫堂該重開了。

    當時的白云兒只顧著欣喜若狂,并未疑惑為何沉芳村會知道自己不在出岫堂。他在離開之前特意給信差留了話,若有他的信,直接送到蘭圃客棧便好,反正整個自出鎮就一個信差。收到信之后,白云兒很快便收拾好了行囊,翻過坡去,重新張羅起了出岫堂。空置了一整年,在往大門上重掛上葫蘆之前,還有不少功夫呢。

    沉芳村離開自出鎮整整三年,歸來之時,正是春日。

    他帶著滿腹病例,接過白云兒已替他依照先前信中所述整理好的初稿,立即著手編纂醫錄;他還背著從五湖各地搜集回來的各色罕見藥材,請村里的農戶試著栽種;他仍身著離開時同一件月白長衫,三年間磨損不少,看著舊了,但幾乎一塵不染;他手中唯一提著的錦盒,印著大縣城里頭最貴的酒家的名字,是他們的招牌糕點,遠近馳名,價格不菲。這十多年來,白云兒也就吃過一回。

    “再遠些的地方,帶回來便不新鮮了。”沉芳村如是道,說話時笑意淺淺,“為師特地托店家在底層放了堅冰保鮮,才能這么提著帶回來。去熱上吧,趕緊吃了。”

    出岫堂重新開張,一切如故。

    而白云兒一直未向邱嘉禾明言的“算計”一事,是發生在沉芳村回來一年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