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主人去往的位置是一間接待室。 上了岸,滿面掉落水珠的我,朝著他的蹤跡前去。我沒有忘記提起了那個我帶來的籃子。 我走過去,接待室被幾個小房間簇擁著,據我看到的,都未看到任何人待在其中。 我之前暫停的疑惑,現在跟同包裹我的空氣一樣變增多。 為什么二樓這里沒有任何人在。帕拉伊斯特拉里本該有的人現在都在哪里? 我踏入主人的房間的時候,主人正坐在圓凳上發呆。我行步的聲音并沒有把他給提前提醒到。 當他的眼睛正好聚焦在我的眼睛上時,我感到我們雙方都產生了驚懼。 然后主人抿了一下嘴巴。他避開目光,但是是在對我說。 “茱莉亞為什么不用你帶來的布來擦一下自己呢?茱莉亞是沒有想到你被允許使用它么?” 那個籃子我轉而抱在身前。里面的布柔軟潔白。這和我平時所使用的并不相同。如果我要使用它,需要得到主人的分配。 “茱莉亞真神奇呢,這里的水,這里的空氣,這里的空間,每一件在此時都是茱莉亞專屬的。茱莉亞享用完了他們之后,又覺得這小小的布不該被你使用。” 主人在說話的時候帶著微笑,他不惱怒,看起來也不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感到疑惑。 我抱著籃子在入口和坐在圓凳上的他相望,我毫無預兆地想起來了那一天。 那一天我丟了所有買面包的錢,然后回到沙龍一進入大門就與盤膝靠著黑色壁畫的卡伊主人對視。 我突然意識到,處于這種對視之下,我一直難以發出聲音。 潤了一下喉嚨我才能開口說話。 “卡伊主人……” “我以為這該得到你的允許,十分抱歉,我的行為又給卡伊主人帶來了困惑。” 主人拍了拍他身旁的圓凳。 “來吧,來坐在這里。” 我放下籃子在門口,然后上前坐在我的位置上。 盯著我的發梢給桌面帶來的水珠。 主人起身去門口提起了那個裝著布的籃子。 他拾起其中的許多布料堆在桌子上,好似經過了認真地挑選一般,然后選中了一個淡紫色的棉布。 “茱莉亞允許我為你擦干頭發嗎?” 我驚訝地轉身相視卡伊主人的時候,正好撞上卡伊主人笑盈盈的眼睛。他朝我眨眨眼睛。我想他也明白他說的話就像是在開玩笑。 那時我頭發上綁著的線有一個拆卸的豁口,當主人跪立在圓凳上擺弄它的時候,我想要伸出手提醒他應該抽哪根東西,卻被他擺手下去。 我們之間的姿勢并不正常,主人與我面對面。我視線所到之處只有他的淺黃色的衣襟在搖墜。 這和主人送我的那件佩泊勒斯衫是同一種布料。 但我那天沒有穿上它。上次給加拉看過之后就被我壓在袋子底。 如果我們穿著相似的衣服的話,那么我們看起來就沒有這么大的不同了。但是這里也沒有人在看我們。 當一大片紫色的軟布罩住我的視線的時候,我正數著主人黃色衣服前襟的褶子。但被驚嚇了一下子忘掉了我數到了第幾條。 “不好意思,這個布對于茱莉亞的頭來說太大了。” 主人拽著布向下,我眨了眨眼睛,視野就從布的遮掩,變成了主人含著笑道歉的表情。 軟布迭成兩層重新由主人帶著放到了我的頭頂。溫柔的觸覺由他的指尖,隔著布,遞送到我的頭頂,傳達到我的感官。 “茱莉亞現在會和我有一樣的感受嗎。”主人像是無意一樣突然詢問我道。 那種外力擦拭的舒適感受讓我幾乎瞇起了眼睛。主人的聲音又將我喚醒。 “主人是說什么樣的感受呢。茱莉亞愚鈍。” 主人的兩只手掌分別纏著布蓋住了我的兩只耳朵。他用一個指頭在我的頭上輕敲著,這樣造出的震動聲音仿佛來自我的身體內部。 “這樣。這樣的節奏,心在以這樣的節奏跳動著的感受。” 我跟隨主人賦予我的鼓點,全力去想,這是不是也是我的心在跳動著的同樣的節奏。 我想這就是,因為除了那外力敲出來的聲音以外,我再也感受不到其他的節奏了。我想它們一定重復匯合了。 于是我點點頭。 主人很滿意我的回答的樣子。我看到他的頭發梢兒輕顫了兩下。 與主人幾乎面貼著面的距離,我第一次注意到主人在笑容很大的時候會露出兩顆尖尖的牙。 原來之前那些引人醉倒其中的淺笑還不到代表他最開心的時候。 “茱莉亞覺得我們幸運嗎?我自己想我們兩個是最幸運的存在。我們兩個如此巧合地相遇,接著一切紛沓而至般順利,如同受到了神的照拂。” “您天生就受到了神的照拂,而我則受到了卡伊主人的照拂。于是,在我心中我也自認受到了神的照拂。” 在聽我吐露心語的過程中,主人予我的目光帶有癡癡般深情。仿佛他將心傾注在目光里,將心傳到我的身上。 因為這份深情我不知來處,所以即使慷慨贈予我這份表露,我也不會忘掉我的不相配。 當天,主人環繞著我,俯在我的肩頭時還對我說了一些我不明意義的話: “對我再變得坦誠一點吧茱莉亞,我愿意等你,但是我不想等太久了。別讓我等太久了好嗎。” “茱莉亞是我最喜歡的。但我不想要你的侍奉。” “如果你真把我比肩神明的話,就按我說的做吧。” “我愿意、情愿……成為獨屬于茱莉亞的神明。但我不想要你的供奉,我只想要你對我說喜愛我,源源不斷地。” # 06 這間帕拉伊斯特拉原來是主人的家族資助的建筑物。我問馬魯蒂有關此,他不保留地給我講述了卡伊主人的家族財富如何影響了赫庫蘭尼姆的繁榮。那座沙龍、那座帕拉伊斯特拉還有城市許許多多的公共建筑是由卡伊主人的家族財富所支撐建立,或者是修繕的。 我問馬魯蒂卡伊主人的家族財富是來自哪里。本來以為他不會對我說,但是看來我們已經變得非常熟絡。 “卡伊烏斯.皮索主人的家族當然是一直延綿繁盛的。繁盛之初有一個人……茱莉亞最有可能聽過。” 馬魯蒂故作神秘停頓,他說話的音調不似以前那樣平穩,刻意做出了使人緊張的上下起伏的音調。 “盧修斯·卡爾普紐斯·皮索·凱撒尼努斯。” 我確定我沒聽過這個名字。但我不好駁了馬魯蒂的面子。 “哦哦。他是卡伊主人的什么關系。” 馬魯蒂掰著指頭數。 “父親、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 “我想他是卡伊主人的曾祖父。抱歉,我可能會說錯,因為中間隔了好幾代人。而你也知道我們這些現在在宮殿里侍奉的,誰也沒有在宮殿里見過他們的記錄。我有可能說錯。”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卡伊烏斯主人的曾祖父是誰的呢?” 馬魯蒂看我的表情一臉頭痛。 “茱莉亞怎么突然變笨了,移居赫庫蘭尼姆已久的人誰會不知道海濱宮殿居住的是誰的子嗣呢?只消跟鎮上的人打聽打聽。” “看來我成了是茱莉亞第一個打聽的。” “你不會也不知道誰是盧修斯·卡爾普紐斯·皮索·凱撒尼努斯吧。” 我點點頭。 馬魯蒂的表情一下子沒了一開始他營造講故事氛圍的那種神秘兮兮的激情樣子。 我想我一定是沒有按他期待的節奏延續和他的對話。 “尤利烏斯·凱撒的岳父就是盧修斯·卡爾普紐斯·皮索·凱撒尼努斯。” 馬魯蒂已經恢復了他日常里那副沉穩的樣子,仿佛剛剛的熱情樣子是我臆想出來的一樣。 “所以說凱撒大帝的……女兒,和凱撒大帝在一起……難不成卡伊主人是凱撒大帝的子嗣?那么……” 我一時十分驚訝。 盧修斯像是那個教會我拉丁語的前輩奴隸一樣,在我沒說完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打斷了我。 “不是,盧修斯·卡爾普紐斯·皮索·凱撒尼努斯除了一個女兒外還有一個兒子。” “他的兒子繼承了他的名字,也叫做盧修斯·卡爾普紐斯·皮索·凱撒尼努斯,人們也叫他龐蒂菲克斯。但是我也沒有見過他。后來一直待在赫庫蘭尼姆的是他的小女兒。” “那是克勞蒂婭斯.卡普紐斯.皮索嗎?” 馬魯蒂愣了一下。他可能沒有想到我會知道她的全名。 這我本該是忘掉的,如果我從沒有在紙上寫過她的名字的話,如果我沒有常常閱讀我自己寫的東西的話。 “是她,克勞蒂婭斯主人。我所侍奉的第一位主人“ 馬魯蒂說的時候雖然仍是面無表情,但有很多情緒涌動在他瞇起來的眼睛。 受仆人愛戴的卡伊主人,同樣有一位受仆人愛戴的mama。 “哦。”馬魯蒂接著說。 “我沒說錯,就是曾祖父。卡伊烏斯主人的曾祖父就是老盧修斯·卡爾普紐斯·皮索·凱撒尼努斯,我一點也沒說錯。” --- # 06 一天自太陽升起開始,又由太陽落下結束。 日落之后的清醒有如附贈的獎賞,獎賞給想要將時間延續地更長的人。 多虧了這恩賜的時間,在這時間里寫作,使得白日里我的經歷被記錄下來。 但就處在這黑夜里也還要繼續為了白日而服務,這黑夜也太慘了。 現在我確信我寫日記的愿望是一陣一陣的,當有什么不可思議的事發生時,我才有沖動去寫。 我本以為,如果讓我現在也像剛開始寫作時一樣把我在宮殿的工作給寫出來清楚,那可算是難為我了。 但今日有所閑暇,今日我未曾與任何人有繁雜的交流。我突然覺得把這樣的久違的獨處的悠閑寫出來,倒和寫其他我難以啟齒的東西比起來更易言之。 我今早吃了東西就來圖書館靜候,白日第6時艾麗婭來喚我吃午餐。期間沒見主人前來,一直到現在,我閱讀、發呆,我在這里想起一個奇妙的故事開頭。 我想到可以讓一個鳥突然能說了拉丁語,然而這個鳥的善良主人是個天生的啞巴。于是鳥突然獲得說話的本領之后,就開始搭在它主人的肩頭上,以它的思考替她說出她的想法給別人聽。 我動筆寫了第一章才意識到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徹頭徹尾是那只鳥。 人們應該很難感同深受一個鳥的情緒。我應該把它塑造成一個搞笑的,總是惹出麻煩,總逗得別人哈哈大笑的角色。 這樣的形象塑造出來,讀者也許就會慢慢地原諒我們的主人公不是和他們一樣有著有用四肢的人,而是全身體只有人的一只手掌大小的鳥了。 我在紙上戳著筆,想到了一個好的對話的時候就忍不住地大張開嘴巴笑起來。 這是抱有討好讀者的目的而塑造出來的角色,但它在以雛形誕生之初第一個就娛樂了我自己。 有一天,在市場上,一個路過的人問這只鳥的主人。她所編的鞋子有什么優點。這鳥雄赳赳地站在它主人的右肩膀上哼哧哼哧地煽動著它的羽毛翅膀。 “啊,這鞋子有牢固的繩子,這繩子能把你的腳牢牢地固定在你的鞋上。這鞋子是專為需要在陸地上走路的人設計。在您還沒有穿上以前,您就已經比世界上所有的鳥都更合適這雙鞋了。” 我想要給這個鳥一個完整的生命,我想要它有一個鳥的伴侶。這個鳥沒有牢籠和束縛著腳的繩子,它始終是自愿地待在主人的身邊。而當它有了伴侶之后,它也無法不顧不念它的主人。也許它和另一只不會說話的鳥可以分立在啞巴主人的兩個肩頭。最后啞巴主人漸漸變了個名字。 人們本來叫她鞋子啞巴,后來叫她兩只鳥。 我想要立刻開始動筆寫這個故事。 那么我自己的故事呢,我也想像對待一個完整的故事一樣對它進行補充,給最近我的經歷寫一個收尾。 我之所以能獨處于那間有十字水池的帕拉伊斯特拉,是因為主人跟民政官打了招呼,借用了帕拉伊斯特拉半天,使那里的人潮退去。 我們走的是一層商店內部的臺階,若是我們走帕拉伊斯特拉北部的下沉階梯進去,或是走南部的大門,就能看到幾個守衛站在那里阻止著訪客。 這是加拉給我說的,他當時以為這與我毫無關系,只是像說大故事一樣給我傳播城里最近發生的事。 加拉說這可真是怪事,從沒見過人要把帕拉伊斯特拉給獨享了。加拉還向我打聽是不是卡伊主人把朋友們都叫去開了一場私人的運動會,我有沒有當天去那里侍奉他們。 這詢問讓我的臉色燒紅。對于加拉的好奇只能回報以支支吾吾。 如果說在帕拉伊斯特拉像是卡伊主人和我面對面的距離,在之后,卡伊主人像是朝后面退了幾步。 有時候我感受到他的注視,我回視他的時候又只能看到他剛剛偏過去的頭。結合起那天他對我說的幾句意義不明的話,我覺得卡伊主人像是在等待我向他做出行動,也許我該上前捏捏他的手,也許我該上前將我的身體安置在他的身體之中。 所有奴隸都奉一句話為圭皋。主人命令,我便執行,主人安靜,我需沉默。既然不得命令,那我不必去做。 盡管來的最晚,我想我一定比艾麗婭甚至是翡狄還要與卡伊主人親密了。甚至我認為我比他們都要了解卡伊主人的想法了。 第一次看到卡伊主人牽我手的樣子時,艾麗婭倒吸了一大口的氣,聲音大到卡伊主人都可以聽到。卡伊主人看向艾麗婭,艾麗婭低頭做出認錯一樣的姿態。 倒是旁觀著的我覺得卡伊主人想要的不是艾麗婭自作主張的沉默認錯,而是艾麗婭把她驚訝的緣由和看法全都吐出來。 我觀察到在卡伊主人身上,有一種神奇的窺探欲圍繞著他,他想要了解他不了解的,即使他從來不說出來。 這么寫倒像是我成了那只會說話的鳥一樣,自己覺得自己有義務幫卡伊主人說出他不樂意表達的話。 這乍一看,仿佛我像那鳥一樣是忠心的仆人。 可是我就算察覺到卡伊主人對我隱約抱有的期待,我也無法說服自己做出可能讓他感到開心的行動。 察覺到和做到是兩件事。 不用付出努力就可以知道很多事情,但付諸實際就是另一回事。 還好我的名字是奴隸茱莉亞,一個奴隸如果顯得愚鈍一點,那也不是什么難理解的事。 有一天我湊近卡伊主人幫他倒水的時候,卡伊主人停下了書寫的手,他突然把筆丟了在紙上,手攤在桌子上。然后他看向我,瞳光中只有我的倒影。 “我等待了茱莉亞一上午,等到了茱莉亞來靠近我一次。” “茱莉亞隔著很遠的距離可以知道我的杯子里沒有水了,但是不知道我時常在看向你,無聲地喚你過來嗎。” “為什么不過來找我。” 我竟然順道把一點我難以啟齒的經歷給寫出來了。不過我就算不寫出來也不能否認它發生過。 我的白日就是存在有這樣那樣的,來自卡伊主人不分時宜的沒有預兆的親密。 主人讓我至少做到,在和他獨處時忘掉我是他的奴隸,忘掉他是我的主人。 “我那天,對你說過什么你能復述一遍嗎?” 我與主人相視片刻,我看到他無知覺地咬上了自己的下嘴唇。 我考慮如何回答妥當,最后還是決定說。 “您說您不要我的供奉,您要我源源不斷地說我喜愛著您。” 卡伊主人停止了咬自己的嘴唇,又換上了笑。 我們兩個都因為我說的話而羞怯。 “茱莉亞知道……我也知道茱莉亞總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主人將被我抱在懷里隔著我們之間的水壺提走放到桌子上。 他用親密呢喃的聲音湊近我的耳朵說道:“只是卡伊烏斯在擁抱茱莉亞而已。茱莉亞想要的時候,只要走近就能擁抱卡伊烏斯。” 回憶這些,我又覺得,也許卡伊主人窺探欲無聲時只是由于想要窺探的心思還不夠多。如果他非常想窺探的時候,他總會出聲詢問的。 那么我立在肩頭又不是為了觀察主人心思而說話了。我像是為了方便主人只要一偏頭就可以蹭到我的羽毛外衣、為了方便主人一抬手就可以撫摸到另一個有溫度的生命而站立。 這算是我寫過最多字的一天,這多虧了今天沒有任何人來找我。直至填滿整張紙,我才發覺到我的手已經寫的很累了。事實上,反復回憶那些我已經反復回憶過的內容,也讓我感到非常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