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大雨(上)
“去年夏天,共有四位老人去世。” “你知道的很清楚啊。” “因為我在寺院。而今年,秀司先生,山入地區的三位老人,小惠,義一先生,再加上昨天的阿吹婆婆,僅僅一月不到就死了7人,這實在太異常了。” “確切來說,有9人。我和出張所核查過,廣澤先生還有康辛先生都是在町里的國立醫院去世的。” 靜信皺眉,目光憂慮:“阿吹婆婆的死因是什么。” “恐怕是急性心力衰竭吧。” “不,我是說……準確的死因是?” 敏夫微微揚起了眉毛:“不清楚。所有人的都不知道,也就是說……這九人,全部死因不明。” 明明是燥熱的夏日,靜信卻感覺冷風拂面。 “會不會是瘟疫?” “現在沒有證據。”男人下意識掏向內兜,手指頓了頓,最后抓出一盒薄荷糖,“我和出張所的石田先生約好了后天見面,一起討論下措施吧。” 涼亭內空氣沉重。 一個月內死亡9人,村民們或許疑慮,但大部分認為是意外,可作為村內大家族的家主,村委會的話事人,兩個男人非常清楚,這對于人口不到2000的外場村來說是相當嚴重的事態。 “8月6日,我從伊藤家那里聽說村里好幾處的地藏石像都被破壞了。”靜信沉吟,“道祖神像,地藏石像,以及山入的小祠堂全部被砸成了碎塊。” “這可不得了啊,難道是孩童們在搗蛋?” ... 靜信同敏夫又閑聊了一會兒,直到山野德子離去。 穿著校服,個高腿長的少年遠遠立在醫院門口。他一頭墨發,下巴很尖,肩上隨意地搭著書包,眼尾微微上揚,像一只孤高的貓。 是工坊家的兒子,結城夏野。 “醫生,下周再見。” 少女起身,裙擺劃出一道俏皮的弧線:“要注意身體,總熬夜會越來越老的?。” 敏夫的視線停駐在少女臉上,上身直起,又想起來什么似的僵硬了一瞬,靠了回去。 他笑罵著將她趕走了。 “室井主持也是,這種非常時刻一定要注意身體,畢竟您是全村仰仗的人物。” 山野德子也同他打了招呼,隨后小步跑開了。 少女的身影逐漸在蒸騰暑汽中模糊。 她跑到少年身邊,二人遠遠地向他們俯身行禮,結伴離去。 敏夫朝遠處揮揮手。 男人嚼碎了糖果,舌頭頂著口腔旁側,靜信知道那是他煩躁時的習慣。 “夏野君是來接這孩子的吧。” 靜信啜了一口茶水,苦澀的香味流淌在唇齒間:“都是城市出身,看來很有共同語言。” 敏夫沒有否認。 他漫不經心地端起杯子,又放下:“我去泡壺新的。” “是嗎?我覺得入口溫度正合適,茶香濃郁,口感順滑……” 靜信悠悠道:“是薄荷糖和紅茶不搭吧,敏夫。” “往茶里調入牛奶,香醇包裹著薄荷的清涼,味道倒是意外地好,推薦給你。” 敏夫哼笑一聲:“提神醒腦,很適合夏天。” “聽著像是年輕人的口味。” 靜信放下茶盞,撫平膝上微皺的布料:“你喝得最多還是特濃咖啡,連牛奶都不加,不是嗎。” 男人右手捏著茶壺,左手插在兜里,眉毛微微揚起。 他背光站著,肩膀很寬,白大褂斗篷似地披在身上,顯出些壓迫感。 敏夫笑著:“我去拿些餅干,母親知道你要來特意烤的。” “敏夫。” 靜信平緩地注視著好友鋒利的側臉:“再過一月就要開始籌備霜月神樂,屆時恭子女士也會來村里吧。” “是啊。” 男人不可置否地聳肩。 “這六年,大家都很感激尾崎醫院的照顧。”靜信道,“我也掛念著城市里的日子,但是……” 他反復斟酌的話語戛然而止。 因為靜信看到了男人臉上的表情。 他勾著唇,神色自若,梅棕色的眼眸甚至閃著興味。 炎夏熾烈陽光圍在他身周,過長的鬢發掩住眼角紋路,恍然間竟看見他二十來歲的模樣。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再一同離開村子上大學,一個東京、一個京都。 靜信去過敏夫的學校,好友給他展示了實驗室和宿舍,介紹了導師、朋友、以及戀人。彼時的他也是這樣,熬夜導致的青色眼圈也掩不住滿身鋒芒。 野心勃勃、意氣風發。 ——那是令他由衷感到祝福,卻難免嫉妒的姿態。 后來他們紛紛返鄉,被迫接受了家族的傳承,夢想和野望全部葬在這漫山遍野的樅樹林里。 童年的羈絆、相似的經歷再加上家族的往來,他們成為了統一陣營的盟友,共享這無盡的苦悶。 ……原來只是自己單方面以為。 難道只有自己徜徉在這阿鼻地獄嗎? 靜信雙手放在膝上,脊背挺得很直。同敏夫的散漫不同,那是從小用戒尺規訓出來的、無可挑剔的「正統」。 他看著好友:“這就是你的選擇嗎?” “我給你往茶里加些牛奶吧,靜信。” 男人收走他手邊的茶杯:“你明明從小就愛吃甜的,最討厭茶的苦味。” 靜信看著敏夫遠去的身影。 盡管脊背微駝,可青春的活力卻重新降臨在他身上,煥發著生機。 她讓你再次看到了都市的霓虹幻影嗎? 那便愿你離苦得樂吧,敏夫。 男人雙手合十。 雅致俊逸的面容上,鏡框閃爍著無機質的金屬光芒。 ... 次日,外場村大雨傾盆。 先是凌晨時分茫茫白霧,隨即黑云遮山,暴雨如注。 學校緊急停課,連大大小小的商鋪都放下了卷簾門。 這難得一見的強降雨將暑熱驅散,卻也對農田帶來了危機。好在樅木喜雨,大雨過后只會更加茁壯,這為罷棄耕作的村民們帶來些許快慰。 德子原本約好下午到夏野家學習,只能作罷。 那位廣澤家的護工也被困在家中,好在這棟老宅還有十幾間閑置房間,掃掃灰就能住下。 陰雨天氣老人腿腳不好,護工會些漢方針灸術,早早吃過晚飯后便帶著智子婆婆回屋了。 德子寫完作業,又翻起曾經在東京補習班的題集來。 或許是滴滴答答的雨聲有助入眠,不知不覺間她竟趴在桌上睡著了。 朦朧間傳來一串聲音,像是踩在半朽的木板。 雨聲陣陣,密密麻麻地擊打在院內的石子路上,屋檐掛著水珠,隨著狂風撲向廊下的玻璃門。 嘎吱嘎吱。 少女皺眉,換了一只胳膊枕著,依舊睡得香甜。 轟隆——! 一陣刺耳的電閃雷鳴,德子倏地直起身子。 屋內一片漆黑。停電了? 少女翻著白眼,利用手機的亮度摸索到客廳,恰好遇到從樓上下來的護工。 “哎呀,德子小姐,這宅子的線路有些老化。”婦人絮絮叨叨,“不過這么大的雨真是好幾年沒遇到了。” 護工從廚房里摸出幾只蠟燭點燃,又拿出幾只玻璃杯似的小燭臺。 “喏。”婦人分給她一只,“只能先湊活一下了,明天一早我去叫人來修理電箱。” 橘黃的燭火襯著護工臉上的褶皺,顯出一種油膩的詭異。 德子趕緊接過,逃似地回到自己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