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距離上一單年輕女子被殺案已經過去了一周,媒體的熱情依舊高漲,甚至大有越演越烈的趨勢。 好幾家傳媒開始使用大篇幅的板塊繪聲繪色地描寫死者的生平事跡,以血腥和曖昧的筆觸虛構(當然是虛構的!)她們死前所遭受的非人對待。 這些出自所謂“記者”筆下的文字常常讓文清鏡想起18世紀的英國情色文學,只是粗俗、直白的內容毫無美感,只像一頭流著涎水的rou欲的獸。 記者的筆不去針砭時政、為民發聲,一門心思地挖些桃色新聞、血腥故事,撲在嘩眾取寵的事業上夜以繼日,宛如禿鷲一樣盤旋在女死者的尸體上空,隨時準備著俯沖下來叨上一口腐rou,哪怕吃得心滿意足也不肯離去。 他們是殺人者事后的幫兇,是披著“新聞自由”外皮的魔鬼,更是整個社會厭女者的咽喉。唯獨不是正義的先鋒。 文清鏡看著報紙上大段的文字幾欲作嘔,居然有人聲情并茂地為這個連環兇手與1818年的開膛手杰克開脫、洗白,說他們是社會的清道夫,掃除了骯臟的渣滓,驅逐了墮落的靈魂。 無恥之恥無恥矣! 東倫敦的五名死者中有四名是失業失婚的工人階級女性,從未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她們生前道德敗壞、以出賣rou體為生,哪怕是在當時警察和教會的嚴密調查下也不能找到任何能夠證明她們道德瑕疵的證據。至于最后一名的確以情婦事業為生的高級妓女,明明是為國際人蛇集團的打手所害,作為對她逃出國際人口販賣犯罪的報復1。 是所謂的“記者”,卑劣無恥的記者,跨越歲月的長河、無師自通地傳承,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把她們描述成浪蕩的娼婦,美化喪心病狂的殺人兇手,踐踏她們的名譽,無視她們悲痛欲絕的家屬,用一個個露骨下流的情欲故事吸引大眾的目光,娛樂化她們的悲劇以混淆惡性案件里罪惡的本質。 這卑鄙的戲碼換個舞臺再次上演。 即便受害者確實是歡場女子,這也不是剝奪她們生命的理由。掃黃組的同事從來不會去仇恨或蔑視她們,妓女是嫖客制造出來的產物,若從來沒有嫖客,又怎么會產生這一職業?這不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怪談,這是結構性的剝削2。 為什么嫖客和兇手在“記者”的筆下自動隱身?卑鄙者總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找到同盟:他們似乎心有靈犀一點通。 警察中有所謂“黑警”、律師中也有沽名釣譽、踐踏法治之流,職業絕非是道德疾病的隱身衣。如果只是關注男人的褲子、女人的臉蛋,絕對不是一個真正的記者,也絕對追求不了真正的正義。 記得去看他的所作所為、千萬別聽他的巧言令色。別一竿子打翻一條船,也別因為職業輕易地愛上誰。 例如文清鏡,自己從來不覺得自己高尚,她明白自己的本質:不過是一個紅塵悲歡客、俗世行路人,既以物喜、又以己悲。無力螳臂當車,只好借殺戮來填補她自認為的公平漏洞。或許有一天,她也會成為別人追求公平和正義的墊腳石,當那一天到來時,她就溫順地接受命運,平靜地走向終點。不過還不是現在,現在還有重要的事要做。 她冷笑著把手里的報紙撕成幾片,揉成團遠遠地擲進垃圾桶。這種東西用來擦嘴巴還嫌腥臭。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還沒有新的被害人出現。在冷靜期之外兇手還未作案,是什么阻止了他的癲狂?神判天罰可能性不大,很有可能是他脫離了環境、喪失了作案的機會。 離港、離港,雷耀揚那天不是才驅逐了一個東星的社團成員?還有他們對話中提及的小巷里的女尸,那天恰好是冷靜期的最后一天,這段時間以來也確實風平浪靜,再沒出現過一起案件。 她思考著雷耀揚與女子被害案的關聯,手比腦子更快,已經抓起桌上的座機撥了過去:“院長好,咳咳,是這樣的,我從昨晚就開始高燒,咳咳咳,還伴有惡寒和嘔吐,這幾天恐怕是不能跟著雷生了,咳咳咳咳,我實在是不好意思和那邊請假,麻煩院長幫我說一聲行嗎,咳咳咳咳咳,千萬幫我說幾句好話啊,等我病好了馬上返工,麻煩院長了。” 最后一句倒是連貫流暢、中氣十足。 “阿景,最近有沒有東星雷耀揚的風?我想跟他幾天。你悄悄地和O記的伙計們打聽,不用特別細致,我大概有點方向,只是想縮小點排查的范圍而已,”文清鏡手指纏繞著電話的線,望著立燈投下的陰影,再打給自己細佬說話時倒不用裝成弱柳扶風,“其實也沒什么事,就是準備先跟他幾天,上班倒是能接觸到,就是他們都防備著,很少得到有用的情報,所以想換個思路試試看。” 文景的消息來得快,第二天一早文清鏡就靜悄悄地跟上了雷耀揚。 跟了兩天一無所獲。他去見了律師、召了似乎是社團新人的人來拜訪他、分批見了些夜總會的大班和姑爺仔,但她探尋的線索依舊隱藏在迷霧之下。 院長最多只肯給五天的病假,文清鏡開始在心里默默地呼喚幸運女神的眷顧,期盼最后的三天能有所收獲。 第三天下午,雷耀揚從他新開的車行后門一個人駕車離去,平常的幾個近身一個沒帶,頗有幾分掩人耳目的味道。她當然不能放過這個大好的機會,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緊跟慢跟,雷耀揚的車卻停在了觀塘戲院門口,真是稀奇,看什么戲需要他一個人孤身前來? 原來是洪興的猴戲。這當然是后話了。 文清鏡在馬路那邊就解開了襯衣上的兩粒扣子,露著若隱若現的文胸和明晃晃的事業線娉娉婷婷地闖過紅燈,隨手抓住一個黃毛緊緊貼上去:“我是Linda啊,阿哥不識得我了嗎?前幾天還叫人家sweet heart呢,不是說了要帶人家一起見見世面嗎?不會連一個馬子都帶不進吧?” 她一面說一面更加用力地攀附著這個臭烘烘的排骨精,胸口被他嶙峋的細胳膊硌得生疼,但還是極力裝出崇拜的表情,掛在他的胳膊上不肯下來。 離門口越來越近,他似乎還想說些什么,文清鏡只好咬咬牙摸上他的胸口,手指試探著打圈,把臉死死埋進他的肩膀里笑得嬌俏:“哎呀別這么性急嘛,今晚有得玩呢。” 他果然露出一口黃牙笑得yin邪,抽出文清鏡懷里的胳膊狠狠扇上她的屁股:“姣婆,今晚有你好受的。” 旁邊的人都是一幅見怪不怪的樣子,好像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兩個人如同連體嬰一般踱進場內,等她混進了場,趁著黃毛和旁邊人大肆吹水無暇顧及便巧妙地掙開手,逆著人流往最偏僻的角落去了。 原來是洪興組織的辯證大會。只是雷耀揚此時不知潛在哪里,他來一定不懷好意,但一直不現身又怎么破壞現場進度呢? 她雖然久不關注O記伙計們的活計,但報紙還是經常看的,托各位“大記者”們的福,對于洪興這段時間以來的紛爭了解得也不少。 好笑的是有一個叫什么華的女記者,對洪興的態度那叫一個和顏悅色,上次還用了整整四行的文字來描述洪興銅鑼灣揸fit人的柔順秀發,哪怕當時那篇報道的是兩名律師被當街追殺造成的一死一傷的慘劇。 更好笑的是她毫無根據地揣測女傷者的個人生活,幾乎到了造謠中傷的地步,好在這篇報道沒有掀起任何一點水花,不然又有市民的名譽無辜被害。 她算哪門子記者?怎么不去報道一下俄羅斯聯邦這幾年的經濟發展?怎么不關心一下古巴和美國之間的暗流涌動?再不濟關心一下全港的貧困人口也可以,她對得起上新聞傳播學的教授嗎? 臺上穿白西裝的人怎么有點眼熟?她絞盡腦汁地推測雷耀揚本次的計劃,也就沒在意臺上兩人的辯論。說是辯論未免潤色太過,兩個人的老母、賓周滿天飛,三句都湊不齊一句正話。就勉強算他們在“唇槍舌戰”吧。 說著說著,一個穿著超短裙的靚妹就被人拉上了臺,指控白西裝是個吃里扒外的反骨仔。真是個犀利的指控啊。 白西裝說不出是著急還是兇惡,離開講臺就往靚妹那邊沖,他帶著的禮帽卻因此摔到地上,耳機落了一地,甚至還絆住了他的腳。 她好像是明白了雷耀揚的計劃。因為他迅速在高處制造了一場新的混亂,怎么會有人一槍不中?和李燦比也差得太遠了吧?。 文清鏡貓下腰躲得更隱蔽些,試圖把自己藏得更嚴實些。這群古惑仔怎么回事?采納證人證言的程序也太簡陋些了吧,這個靚妹可還沒對著《圣經》起誓,怎么能算是合格的證言?白西裝也很草率,草率得直接自爆。至于雷耀揚,值得一個寶貴的西九龍槍會進修班。 她看著雷耀揚不知從哪個高臺上一躍而下,須臾間就被人潮緊緊圍住,然后聽見雷耀揚說要單挑。 好魄力!好膽色!文清鏡像個看客一樣點評起人群正中的雷耀揚來,第一次發現了他的可取之處。 一個被眾人稱呼為南哥的男人摩西分海似地撥開人群走到雷耀揚的面前,說是要由他來。文清鏡瞇著眼睛仔細分辨,還是依靠那頭濃密柔順的秀發才認出他就是傳說中的銅鑼灣揸fit人。多謝小報記者豐富的比喻手法,要不然她還真沒辦法認出這位大名鼎鼎的黑道天皇。 社團人的效率就這么高嗎?采納證人證言是這樣,生死局單挑也是這樣,說干就干、執行力驚人啊。 兩個人不過片刻間就纏斗到一起,一時半會兒間不分高下。文清鏡躲在稍高處看座椅最前方一覽無余,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無端地潛進視野、引起了她的注意。那不是之前和雷耀揚會面的胖子嗎?他怎么提著一把長刀就往人群里鉆? 文清鏡雖然不了解他的立場,但也不會天真地覺得他就是雷耀揚的好幫手,考慮到目前懷疑洛文可能是那個連環殺手但沒有明確的線索指向,她只好緊隨胖子之后費力地往人最多的地方鉆,提防著有人會傷害她的線人——雖然線人此時不一定知道自己成了她的線人。 她耷拉著肩膀躲在洪興仔里,時不時地跟著他們喝彩或大笑,緊繃著精神關注著幾步之遙的胖子,果然被文清鏡發現他抓著刀準備偷襲。 她看得分明,這胖子瞄準了雷耀揚的后背下手,事發突然,她只好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猛虎下山一般撲上他的后背,撞得他一個踉蹌、準頭大失,長刀因此也只是從雷耀揚腰間擦過而已。 “單挑就是指一打二是嗎?一個人打另一個人偷襲?”文清鏡還沒從地上爬起來就急著出言嘲諷,但這話由一個在地上摔得四仰八叉的人說出來就威力大失。 她踩在胖子的小腿肚上勉強站穩了身體,急急去攙腹部中刀的雷耀揚。他的黑色西裝洇深了一大片地方,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也有幾分搖搖欲墜,文清鏡便知道他傷得不輕,好在他一扶上她就立馬用力捏了捏她的肩膀,免去了她過多的擔憂。 “O記的人馬上就到,大家不如就此散了。不然一個‘非法集會’的罪名告下來,貴社團恐怕得出一筆不少的錢。在場有多少人?又有多少社團骨干?你們自己算過嗎?” 陳浩南笑得咬牙切齒,活像是準備生吃了面前的兩人,還忙著伸手來抓文清鏡的衣領:“洪興有錢,用不著你來關心。雷總,你的馬子膽子挺大的,就是不知道味道怎么樣。” “陳生好關心別人的馬子啊!是不是平常特別偏愛別人馬子的味道?”還是托了小道記者的福,文清鏡知道這位銅鑼灣揸fit人前些年因為勾義嫂受過家法,如今含沙射影刺他一下,果然看他立馬惱羞成怒。 雷耀揚很給文清鏡面子地大笑兩聲,成功使陳浩南的臉色變得更差。 洪興本次召開辯證大會就是為了選舉新的地區揸fit人順便試探各位堂主對新龍頭人選的意見,要是鬧到O記那里就是純粹的吃力不討好。 “我是陳耀,不知道這位小姐怎么稱呼?” 陳耀的大名文清鏡是聽過的,Linda唐當然也聽過:“我?Linda唐咯;洪興是不是喜歡以多敵一?陳生究竟讓不讓我們走?” 他爽快地對文清鏡點點頭側身相讓,單手拉住了還想沖上來的陳浩南,四周圍著的人看他臉色漸漸退出一條縫隙,雷耀揚扶著她的肩膀穿過一條由龍啊鳳啊、白虎朱雀讓出的縫隙慢慢往劇院外走,臨走前還不忘放話:“兩位陳生、黎胖子,有空來我車行喝茶。” 說真的,文清鏡倒挺怕那個胖子再從背后補上一刀,到時候直接毀尸滅跡,在場的都是洪興仔,一定沒人會幫他們兩個。好在直到雷耀揚指揮她找到他的車,后面都無人追來。 她坐在駕駛座上發動車子,想了想撕下自己襯衣的下擺摁在他的創口上提議:“要不直接到我家去吧,這么嚴重的傷在醫院處理可能會引來差佬。我家里藥物齊全,可以先做初步的清創和消毒,等傷口的情況稍微好點了再叫你的人來接你。” 雷耀揚看著自己手里很快就被染紅的布料,點點頭算是答應她的提議。 看著對方身染鮮血的樣子,兩個人倒默契地、不合時宜地胃口大開。 —————————————————————— 1:可見海莉*魯本霍德的《生而為女(The five)》 2:上野千鶴子的《厭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