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入,桐花深處(四)
「從這刻起,我將接替你的工作成為高登集團的新負責人,而你則被懲處降職。」陳少騰的聲音朦朧的像隔著海水傳來似的。 然而,就是這般模糊的話語無視她半個月來的掙扎,正式推她入地獄。 「這是部長您的決定嗎?」她轉而向部長求證。 縱使陳少騰是她的上司,但他沒有權力任命自己擔任高登集團的新負責人,在場唯一有權力解除她職務并指使陳少騰的人,只有一旁靜默不語的部長。 「瑪格麗特,你得承認這回你犯了嚴重錯誤。」部長嘆了口氣,語帶憐憫的解釋。他確實欣賞元貞紅,才會想藉由這個案子提拔她,讓她能與陳少騰平起平坐。他甚至為了給她一個有利施展身手的空間,刻意將陳少騰調離這次的專案團隊,給她絕對的指揮權。 只可惜她沒有把握這次機會,不只搞砸了案子,還讓公司背上污名。 「我希望你能從中學到教訓。」這樣的失職,他若是不處罰她,如何服眾?哪怕他對元貞紅抄襲一事存有懷疑,礙于職責,終究必須作出判斷,不能任意輕縱。 「我明白了。」沉默半晌,元貞紅接受了降職的命令,不再向上級或是許董事長爭取什么。「容我先行離去,今日我身體不適,下午就不進辦公室了。」 聽出她平直語氣里暗藏的洶涌情緒,部長沒有駁回她的告假,允許她用剩下的半天找個地方,理清紊亂思緒,也為重回公司接手新工作做好準備。「你好好休息,未來要走的路還很長。」 恍若未聞部長的期許,元貞紅只知此局大勢抵定,她在這輪交鋒中不幸落敗。失魂落魄的離開戰(zhàn)場,她已記不清自己怎么回到家里對著兒時合照抱頭痛哭,也記不清楚自己隔日怎么提起腳步走進那個滿是譏誚的辦公室,在眾人注視下捧著裝滿私人物品的紙箱從個人辦公室里搬出,回到集體而居的大辦公室…… 「小姐,醒醒!我們到站了。」 迷茫渾沌的腦袋旁邊傳來呼喚聲,元貞紅惺忪的眨了眨雙眼,穿著客運制服的巴士司機漸漸在她視線里清晰。 「這是哪兒?」醒來的瞬間,她面露迷惘,不能理解自己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臺車齡不小的中古巴士上。 「呵呵,小姐,你都睡昏頭啦!這里當然是終點站吶,你瞧,除了你之外,其它乘客都下車了。」巴士司機呵呵的笑了笑,他當司機這么多年,不是頭一回遇到睡過站的情況,不待元貞紅詢問,便熱情指點起她后續(xù)出路。 「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你等會兒可以打這隻電話叫計程車載你到目的地去。這家車行和我們公司合作很久了,他們會算你便宜一點喔。」說完,司機將計程車車行的名片遞出。 目的地?車行?元貞紅愣愣咀嚼了巴士司機的話,這才緩緩翻出讓熟睡掩去的記憶。 「謝謝。」元貞紅提著行李匆匆步下巴士。 是了,她記起來了,自己之所以出現(xiàn)在這里,是因為她遲遲無法從抄襲風波里振作,被部長強迫留職停薪休長假調解心情來著。 一時失敗不代表什么,我希望你早日擺脫陰影。 部長語重心長的話在腦里響起,勾起元貞紅一臉自嘲。 她的懦弱遠超過部長想像,哪怕部長已經(jīng)命令她休長假,遠離一切能勾起她傷痛的潛在因子,她卻還是無法從沮喪里走出。足足困坐家中一個多禮拜,直到在新聞臺瞧見就要到來的桐花花季報導,元貞紅才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頹廢下去。 為了轉換心情,她決定為自己安排一次旅行,遠離充滿廝殺搏斗的都市戰(zhàn)場,讓滿山遍野的四月雪療癒她傷痕累累的靈魂。 「去這間民宿。」等了十幾分鐘,明黃色小客車亮著夜燈自山路另一端駛來,上了車,元貞紅將從網(wǎng)路上抄下的民宿地址交給計程車司機。 「喔,你要去桐花深處喔!ok啦,我知道怎么走。」計程車司機一瞄民宿地址,熟門熟路的說。 「這間民宿很有名嗎?」訕訕收回寫著地址的紙條,元貞紅好奇談起這間她隨意在網(wǎng)路推薦里選中的民宿。 當時她急著要出發(fā),沒有多做調查,如今聽了司機的話,倒有些興趣聽聽關于這間民宿的事情。 「有不有名我不知道啦!不過載的客人滿多都是要去那里投宿的,載久了也就記下地址了,應該算滿熱門的吧。」司機熱情好客的直言,瞬間拉近了兩人的距離。「但那民宿地點不好,離街區(qū)遠了些兒,搞不懂你們這些游客放著大街上方便又熱鬧的旅館不住,跑到荒山野嶺里的民宿過夜在想什么?」 「圖個清靜唄。」面對司機的疑問,元貞紅微笑著隨口應道。 「求什么清靜,我看求帥小伙子青睞才是。」想起老婆和女兒打從見過桐花深處的老闆后,就一個勁兒的夸人家斯文,司機不服氣的小聲嘀咕。 「嗯?」元貞紅疑問的看向司機。 「沒什么。」司機本想掩飾一下自己對于民宿老闆的嫉妒,可惜耿直慣了的人根本掩飾不來,立馬前后矛盾的埋怨起來。「我是說你們這些年輕女人都是給民宿老闆編的故事騙去的。」 「什么故事魔力這么大?」忍住笑意,元貞紅覺得這個司機挺有意思的,索性路程不近,也就有一搭沒一搭的間聊起來,當計程車抵達桐花深處時,司機簡直把元貞紅引以為知己。 「你真的不打算換個熱鬧點兒的民宿?」司機探頭出窗,再三勸說元貞紅改變心意。「我載你去,不收錢的。」 「多謝司機大哥的好意,但聽你說了一路,我倒想一瞧民宿老闆的風采。」聽司機數(shù)落了一路,元貞紅也聽明白了這家民宿的老闆根本就是躺著也中槍,無端捲入旁人的家庭戰(zhàn)爭里。 「呿,我就知道你們女人家呀……」司機聽了立即嫌棄的擺擺手,撂下一句:「別說我沒提醒過你。」 瞧著計程車駛遠,元貞紅忍了一路的笑意,終于再也克制不了的笑了出聲。 睽違許久的清脆笑聲自她唇間傳出,在入了夜的山林里顯得格外清楚,也驚動屋內(nèi)的人。 阿秋嫂正等著今晚最后一位投宿客人,忽然聽見屋外傳來女子笑聲,帶著疑惑走出去一探究竟,打量了下女郎提在手里的旅行袋,忍不住出聲。「請問……您是要住店的元小姐嗎?」 止住笑聲,元貞紅應聲回首:「對,就是我。」 「既然到了,怎么不進來?」得知這位小姐就是最后一位客人,阿秋嫂快手快腳領著元貞紅進來。「在外頭笑什么呢?笑得我老人家心慌慌的,想說七月還沒到……」 阿秋嫂這番話讓剛止住笑意的元貞紅忍不住又笑了出來,接收到阿秋嫂投來的疑惑目光,她連忙捂住嘴,正經(jīng)表示:「我就是覺得這里的人都好友善好客,讓我有種好像回到家的感覺。」 元貞紅本意只想敷衍搪塞,卻沒預想到說出的這番話,反而令她感慨起環(huán)境的影響力。 在城市里無論如何都放不下的心防,沒想到在抵達小鎮(zhèn)的當天就被這群可愛熱情的人們化解開來,甚至這群可愛的人們還讓她發(fā)出久違的笑聲。 「那這幾天你就把這里當作自己家吧。」察覺到她原本無波的情緒突然低落了些,阿秋嫂沒再深究,彎腰取出房間鑰匙,交給元貞紅。「這是你的房間鑰匙,房號就是鑰匙上的號碼。對了,你吃飽沒?我們餐廳開到晚上九點,肚子餓的話可以叫東西吃。」 低頭就著柜臺上攤平的菜單瞧了瞧,她說:「那就來個紅燒牛腩。」 「那你隨便坐一下啊。」 「欸。」元貞紅應了聲,行李袋隨手一擱,趁著空間逛起這間未來幾日的住所。 老實說她訂房訂得匆忙,根本連民宿長得是圓是扁都搞不清楚,如今親自探索起來也頗有趣味。她饒有興致的游走在被區(qū)隔為接待區(qū)、用餐區(qū)與旅游資訊區(qū)的一樓,不時佇足欣賞墻上掛著的畫作,或是把玩展示在四處的小擺設。 待阿秋嫂將簡餐端到用餐區(qū),元貞紅也跟在后頭入座,發(fā)覺整間桐花深處只有阿秋嫂里里外外的忙碌著,難免好奇問起:「這店晚上只有你一人顧著?」 「我一人怎么可能顧得過來喲。」阿秋嫂聽了揮揮手否認。 「那其他人?」 「我兒子帶著大伙兒去后山看螢火蟲啦!你來得晚,沒跟上行程,不過也沒關係,明天再去看也可以。」一聽元貞紅問起,阿秋嫂興高采烈介紹起民宿提供的行程,順道招攬起明日的客人,巧的是她話里的領隊同時走了進來,聽見老媽給自己加工的話,立刻愁眉苦臉的嚷嚷。「怎么就不問問我的意見?連著兩天帶團賞螢,要累死我嗎?」 「不過要你爬半小時山就嫌累,別說你是我家孩子。」阿秋嫂怎么聽不出來兒子的玩笑話,將計就計捏上了他的臉皮,當著后頭一群旅客的面訓起兒子。 「哎呀!疼!老媽,很痛啊!你快放手呀。」儘管青年膚色偏暗,但阿秋嫂種田練出來的手勁豈可小覷,捏沒幾秒就連褐黑皮膚也被捏得略微發(fā)紅。 「很痛啊,那你明天去是不去?」不顧兒子激烈的反彈,阿秋嫂涼涼脅迫。 「我去行了吧!」青年哀怨的都快落淚了。 這么大的人還被老媽當場訓斥,還要不要他活了。 「不止要你去,還要人家小姐同意去我才放手。」難得捉弄兒子一回,阿秋嫂得寸進尺。 「去去去!大美女,你會去的吧?」聞言,青年兩眼發(fā)光的轉向元貞紅,盯得元貞紅僵硬點頭。「媽,你還不快放手?」 「去去,這回就放過你,一個皮粗rou厚的男人還怕被捏兩下。」阿秋嫂松開手時嘴里不忘調侃。 旅客們看完熱鬧一哄而散,想休息的便回房休息,肚子餓的則是又圍向桐花深處權力最大的阿秋嫂。 「真是一點面子也不給我留。」頂著一張留有手痕的黑臉,青年嘀咕了句,腳步自動的給那群圍繞著阿秋嫂的食客讓步,一個不注意就踱到桌邊與方才小小交了下手的元貞紅再次四目相視。 「喲,美女,怎么稱呼?」他揮手問好。「我叫胡金川,叫我阿川就好。」 「……」飯吃到一半,元貞紅嘴里還含著米粒,突如其來讓胡金川這名自來熟人士嚇了跳,頓時有些難以下嚥。 這人……難不成都是這樣招呼客人的嗎?實在是太不可靠了吧!元貞紅不免懷疑起這間民宿怎么還沒倒閉。 「不告訴我名字也沒關係,反正男的就是帥哥,女的就是美女。」見元貞紅不搭話,阿川痞痞的說。「美女,這樣叫你好嗎?」 不好,非常不好。元貞紅默默在心里搖頭,面上則是擺出一副不茍言笑的表情。 「你可以叫我元小姐。」 「元小姐?!」阿川聽了大驚小怪的高呼,似乎對于這種稱呼方式無法接受。「這個稱呼真見外。」 這稱呼當然見外,難不成他以為他們很熟嗎?元貞紅秀眉一挑,冷著臉就要發(fā)作,這一秒她甚至考慮起該不該留宿的問題,或許她可以打電話讓載她來的計程車司機回來,接她到另一間他推薦的民宿過一晚。 然而,所有離去的念頭都在她聽見那道尋尋覓覓多年卻不能得的聲音時打消。 「阿川,你又和客人裝什么熟?我真的很害怕有天再也沒人愿意來桐花深處了。」削瘦的男人,穿著樸實無華的棉t與休間褲,緩緩自屋外走入,平凡無奇的舉止,落入元貞紅眼底卻成為電影鏡頭下最美的一幕。 「童哥,你開什么玩笑?我這哪是在裝熟,我在social耶!電視里城市人都愛來這套的。」阿川不贊成童承鋒的論點。 「好吧,姑且當成你所謂的social……」童承鋒一哂,故意與阿川抬槓。「只是你的socialskill還需要加強,讓女士感到不舒服,可不是紳士該有的風范。」 「我哪里讓人不舒服了,美女,不,元小姐,你……喝,你怎么流淚了?」阿川轉頭正想尋求支援,沒想到他求援的對象居然不聲不響的哭了,嚇得他亂了手腳。 「承鋒哥……我找你找了好久,你怎么會躲在這里?」元貞紅雙手急急抹去淌下的淚水,激動奔到童承鋒面前,想牢牢抱住這名她日思夜想的男人,只是她還來不及付諸行動,下一秒她所盼望的人便親手將她的夢打碎。 溫潤如玉的聲音再次響起,他說:「不好意思,這位小姐,請問我們認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