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可能是謝衍外婆家這幾年來最熱鬧的一天了，外婆從禪修房里走出來，就被滿屋子的人氣兒驚得后退了幾步。

    朱聯(lián)璧文弱，看著相對無害，就上前跟外婆自我介紹，說是來請市長簽字的，外婆聽完，叫謝衍把晚飯送她房間，就又回房間了。

    朱秘書也是深入群眾不少年了，頭一次看見這么孤寡一老太太，飯也不愿意一起吃，誰上了年紀(jì)不愿意和子女住一起啊，一個人在老房子里摔到頭腳哪是好玩的。

    飯后周游就去寫小結(jié)，寫好以后看材料簽字，兩位秘書趁夜趕回了瀾水，一番折騰后都快十點了。

    等到人都走了，夜深人靜，很多情緒才遲鈍地翻涌上來。謝衍精神不振趴在床上，側(cè)著頭看正在辦公的周游，他的面色完全看不出此人經(jīng)歷過險象環(huán)生的一天，臺燈光下依舊冷漠鎮(zhèn)定。

    周游合上了電腦，不像謝衍能在外婆家里自如地躺下，他有點潔癖，不太能接受外面的床褥，不方便換床單時，他做出的抵抗就是穿上嚴(yán)嚴(yán)實實的睡衣，并且不亂動。

    “明天我去派出所，可能擠不出時間和你去看杜鵑。”

    “沒事，我一個人可以。”謝衍閉上眼，說。

    周游的身體很疲憊，但是精神卻格外亢奮，閉上眼就覺得頭痛，他深吸一口氣：“你有沒有什么想和我說的？”

    “沒有。”謝衍回答的很快，她的臉埋在枕頭里，被壓得沉悶。

    過了許久，周游才慢慢地說：“很好。”

    兩個字像是從唇齒間磨出來的，帶點令人不安的低沉。

    謝衍也睡不好，她縮在角落里，不斷地回想起她站在樹后，聽見那邊人體摔倒，順著土坡滑下去的聲音。

    那種聲音讓她疼痛，讓她坐立不安。

    她試圖入睡，卻還是在深夜驚醒過來。

    身上全是冷汗，她想尖叫，她想哭泣，卻只能咬住衣袖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

    她不該引著周游去那邊深林，她不該聽見那種聲音。

    不然她不會想起，樂清醒就是被她推下樓的。

    她不斷地逃避，可是還是不斷想起，她的親二姨，往后一倒，順著樓梯道往下摔，鮮血涌出，流到沾灰的水泥地面上，穿過樓門，沿著崎嶇的地磚，滲進(jìn)泥土里。

    原來不管是什么樣的生命，最終都要歸入塵土。

    謝衍抬起頭，看見了遠(yuǎn)處臉色慘白的表妹。

    后面的記憶停留在少管所，停留在她耳邊的“殺人犯”。

    后來她從少管所出來，因為是未成年，所以檔案封存。她繼續(xù)升學(xué)，工作，結(jié)婚，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

    但是聽聽不見了。她還在念高一，書也沒讀完，也許死在了哪個角落，也許沒有，可即使回來她也不再是自己的聽聽meimei了，而謝衍也不再是只要好好道歉就能得到原諒的jiejie。

    請你原諒我，聽聽，我不是故意的。

    這是根本不可能得到回應(yīng)的道歉，連開口的資格都沒有。

    第二天謝衍起的居然比周游早。

    基本上除了要早起釣魚那幾天，周游每天醒來看到的都是謝衍那張睡圓了的臉，而今天他走出房間，才在堂屋看見正在竹椅里葛優(yōu)癱著閉眼敷雞蛋的謝衍。

    敷雞蛋消水腫是謝衍的慣常cao作，周游不意外，他看眼時間：“你起得真早。”

    謝衍并不想說自己一夜沒睡，只是回：“外婆早起禪修，我等下陪她待一會兒。”

    謝衍外婆修佛，臥室里的凳子都換成了低矮的禪修凳。謝衍坐姿不端正，沒一會膝蓋就疼了，有沒有感悟到佛法不知道，但是腿確實挺疼的。每次她進(jìn)外婆的房間探望她，最后都是腿麻麻而去。

    這次也一樣，謝衍慢吞吞扶墻移動，平行位移，走出房間時正在堂屋辦公的周游時不時看她兩眼。

    謝衍：“你是不是在幸災(zāi)樂禍？”

    周游：“請不要以己度人。”

    謝衍揉著腿，小聲嘀咕：“我不喜歡這種苦行。”

    這種程度就叫苦行了？周游心想。人要有所敬畏才能學(xué)會生活，謝衍活得過于隨心所欲了。

    謝衍和周游前后腳出門，周游去派出所，謝衍去看杜鵑花。沿著土坡走了很遠(yuǎn)，一路興致勃勃地拍照，卻見田埂下有個嬸娘在罵自家女兒：“讀那么多書有個死用，賺不到錢，年紀(jì)還大了不好說親。你姑家旁邊那戶外孫女當(dāng)年進(jìn)了遙感所，嫁了人還不是回去服侍老公了，你能比她有出息啊？”

    謝衍聽著聽著，心想，進(jìn)了遙感所，這說的不就是我嗎？我當(dāng)年要是沒被勸著辭職回家當(dāng)家庭主婦，現(xiàn)在大小也是個現(xiàn)管了。

    她擺弄著手機(jī)，忽然覺得沒什么風(fēng)景可拍，也沒那興致，就轉(zhuǎn)頭回家了。

    而另一頭周游正在跟端山鎮(zhèn)的鎮(zhèn)領(lǐng)導(dǎo)和派出所領(lǐng)導(dǎo)見面，開頭內(nèi)容是就昨天的事情進(jìn)行互相的客套謙虛感謝接受，然后周游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說：“那里的木橋已經(jīng)腐蝕嚴(yán)重，地面也很滑，最好在旁邊立個警示牌，防止有人大意失足。”

    “哎，一直有的呀，前兩天我們所還有人去檢查過，好好著，偏偏就昨天被拔了。”所長連忙說。

    “想來也是，那里以前是住人的地方，警戒標(biāo)識肯定不會落。”周游微笑著說，面色上完全看不出異樣。

    鎮(zhèn)長接話說：“確實不巧，等會重新做個牌子放那。周市長中午留下吃飯吧，把你夫人也請來。”

    周游客氣拒絕：“她還有事不在，我中午回去吃，下午就回瀾水了。”

    周游走時鎮(zhèn)長和派出所他們把人一路送到大路上，所長看著他的背影，納悶道：“周市長昨天出那么大事，他老婆心態(tài)咋那么好，不陪他過來也就罷了，還不在？”

    “周市長自己都那么淡定，只是個意外，兩口子昨天安撫好情緒，今天不就調(diào)整過來了嗎，管那么多。”鎮(zhèn)長不以為意。

    很多事情的發(fā)生都可以假托意外或者巧合，但是當(dāng)封洲聽說市政府的秘書處有人尋求公安系統(tǒng)幫助調(diào)查謝衍外婆家住址，而原因是周市長聯(lián)系不上時，他難以避免地聯(lián)想到了之前的車禍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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