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4)
啟赭離開后,幾艘船都繼續(xù)緩緩前行。 云毓引我到了一間艙室內(nèi),左右隔空,是個說話的好地方。 云毓問我,「酒還是茶?」 我想了一想,道:「酒吧。」 云毓笑了笑,喊人拿了上好的花雕來,插上房門,酒香縈繞艙內(nèi),云毓斟上了酒,問我,「此時可以說了吧,趙老闆找我何事。」 我道:「我來找你,就為了說一句話。隨雅,我喜歡你。」 云毓拿杯子的手頓了頓,放下酒杯,定定地看我。 我道:「這些年我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我以為我忘了前塵舊事,但還是忘不掉。騙什么騙不了自己。我以為你當(dāng)初只是騙我,可在承州時,你為什么要到我那里,昨夜你又為什么出現(xiàn)。人生苦短,魂魄輪回尚不可知,可能只有這一世。不能再欺心下去。所以——」 云毓神色莫測,介面道:「所以你讓柳桐倚行快船追到這艘船上來,又說要我和你一道跳江,又說出這番話?」 我握住他的手腕,「隨雅。」 云毓望著我的眼,扯了扯嘴角,「我不信。」 我皺眉,「為何?難道要我挖出心來你才信?」 云毓嗤笑道:「這種村夫都用爛了的話,懷王殿下的玩笑可夠有趣的。」 我擰著眉毛望著他,索性一把將他拉起來,看準(zhǔn)了他的唇便壓了下去。 云毓的身體在我的懷中又僵硬了,我不管不顧地去撬他的牙關(guān),云毓片刻有了回應(yīng),身體漸漸放松了一些。 我松開他,緩了口氣,低聲道:「現(xiàn)在,你信了么。」 云毓依然神色叵測地看著我,吐出兩個字,「不信。」 我道:「為什么?」 云毓慢慢道:「你為什么要給我那顆藥?」 我心中跳了跳。 當(dāng)年,在臨要造反的時候,有一回云毓來找我談心,和我說道,這番舉事,不知能否成功,倘若失敗被抓,定然會受盡世間酷刑,不如早做點(diǎn)準(zhǔn)備。 我當(dāng)時心中涼了一下,問他,有無做準(zhǔn)備。 云毓道,有自然有,還掏了個藥瓶給我看,里面裝著極其厲害的毒藥,我看他滴了一滴在石桌上,那石面就嗤嗤地冒泡。 我立刻和他道,你這個不好,喝了有點(diǎn)受罪。拉他到我的臥房中,從暗格里取了兩枚藥丸給他看,說,這是我特意命人調(diào)配的秘藥,包準(zhǔn)吃下去就咽氣,而且快速不痛苦,堪稱絕品。 我就把他瓶藥扔了,找了個瓶子把兩丸藥中的一丸裝進(jìn)去,贈給他,以作備用,云毓鄭重其事地收了。 云毓冷冷地看著我,「的確吃下就見效。速度真快,藥效真好,我拉得一天一夜沒離開恭房。」 我的手卻冒出了涼汗,「你……你為什么要吃那個?」 云毓面無表情道:「我這人,平生不愛欠債,是我哄了你入局,我理應(yīng)賠一條命給你。只是,我以為,你要和我說,我連償命都不配。」 他冷笑一聲,「我當(dāng)時想,實(shí)在不必如此,王爺你這樣的忠義功臣,死后肯定會封神,我這種人,死了一定下地獄,就算真的人死有靈,你我也碰不見。」 我突然之間,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 云毓,云毓,你到底是怎樣的人。 我到底要怎樣才看得透你? 云毓又看看我,神色又一變,卻是無奈地笑了起來,「之后,我瞧見了那張紙條,多謝開導(dǎo)。」 我本是害怕抓云毓時沒找到他之前他想不開,所以在那只藥瓶里做了點(diǎn)手腳,瓶膽的夾層中,有我寫的一張字條—— 通一通則心通萬事通 云毓嘆了口氣:「我真的想不通,能做出這種事的人,怎么會自己尋短見,你直到三年之后,有人在柳桐倚的商戶中見到了你,上報朝廷,我方才知道,原來你竟果然是裝的。」 我本已計畫好一切,卻不想又出現(xiàn)意外,心中混亂一片。 我凝視著那雙眼:「云毓。」我現(xiàn)在已不知道自己是誰,懷王景衛(wèi)邑?不是。趙財,也不是。 我輕聲道:「隨雅,喊我一聲承浚吧。」 他笑了笑:「我倒是一直想喊,但我又不是景啟赭,這樣喊,我怕亂了輩分。皇叔。」 我聽見這句話時,頓時覺得天地間一片虛空。 是,明明他和啟赭、和啟檀他們一樣,該喊我一聲皇叔。 他道:「皇叔,今天你我說了很多話,都是肺腑之言,景衛(wèi)邑與云毓的肺腑之言。可這場戲,要到此為止了。因?yàn)槲抑滥氵^來,說這些話,實(shí)則為了景啟赭。你喊著云毓時,亦已知道,我是誰。」 對,我知道他是誰,但我自欺欺人地一直和自己說,也許我猜錯了,這事本不可能,他就是云毓。 云毓直視著我,「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慢慢道:「……昔日云棠造反時,我就有一件事想不通,他只是文臣,并沒有直接掌管兵權(quán),即便造反成功,要如何使眾人臣服……」 在承州,遇見云毓之后,有些事亦讓我費(fèi)解。 云毓并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在承州時,他放了我和柳桐倚離開,之后我們遇見了云載,再到后來,又在萬家大船見到云毓,讓我覺得很奇怪。 云毓說,他是為了啟赭過來的。 但啟赭既然要出行,必定一切安排妥當(dāng),我雖對張屏不甚瞭解,也覺得,他不至于要通知一個工部的官員在治水的時候跑來護(hù)駕。何況當(dāng)時承州還有啟檀。 就如同云載的船一直莫名其妙跟著我們一樣。 定然不可能是為了我和柳桐倚,那么就只剩下啟赭了。 那天晚上,云毓扮成云載來和我相見。 柳桐倚對我說,做一張面具,要很長時間。所以云毓扮成云載那張面具并不是臨時做的。 這樣便有了幾種可能,一是,云毓常常扮成云載,到江湖上走動;二是,云載做的是大生意,沾了點(diǎn)偏門,為了安全起見,會讓心腹的手下扮成他的模樣。所以備有這種東西。 云毓一向不做多馀的事情,就像那天,他要柳桐倚與楚尋合奏,實(shí)際是告訴我這兩人認(rèn)識一樣。 云載打了云毓,說明他和云棠父子并非恩斷義絕的不和。 云載與云棠父子決裂之時,云棠還沒有位極人臣,到了可以琢磨造反的時候。 他那時就把自己的長子送到外面去,有所綢繆,更加奇怪。 這讓我想起,我假死遁出宮后,在芹菜巷休養(yǎng)時,張蕭和我說過的話,「王妃早擔(dān)心會有這一天,因?yàn)橥鯛斁退銢]有先懷王殿下那么高的功勛,懷王府知道的秘密也太多了。」 原來我爹除了戰(zhàn)功之外,還摻和進(jìn)過一宗皇室血脈案。 這事張蕭和曹總管也只知道個隱約。同光帝昔日曾經(jīng)和一位民間女子有過露水姻緣。 當(dāng)時柳皇后病逝,同光帝寂寞難耐,出宮踏青時出了這樣一樁風(fēng)流事。 那女子竟珠胎暗結(jié),生了個兒子。 同光帝沒有認(rèn)這對母子將他們接進(jìn)宮,具體什么原因就不清楚了。但這是明智之舉。這孩子母親卑賤,無靠山,在宮中還不如在民間。 我爹還一直偷偷照拂那對母子。后來,同光帝駕崩了,先帝繼位。忙亂時,那女子家鄉(xiāng)發(fā)了水災(zāi),從此失去了音訊。 云毓道:「我爹曾經(jīng)說過,昔日祖父與祖母相識與海棠花下,于是他名棠。」 他笑了笑,「其實(shí)家兄并沒有加害皇上之意,只是他和皇上好歹是堂兄弟,想在一起敘一敘,皇叔過慮了。」 我真的死也不想聽他喊我那兩個字,他偏偏在不斷地喊。 他說:「皇叔,我和景啟赭、景啟檀其實(shí)是一樣的。」 我頭疼欲裂,幾乎想拔刀把耳朵割了。 云毓那樣笑著看著我,「皇叔,如果我們兄弟今天真的想對景啟赭做些什么,你會把我們怎樣?你會把我怎樣?」 我扶著桌子站起身,「沒有這個如果,因?yàn)闆]發(fā)生什么,皇上只是到萬家大船轉(zhuǎn)了一下,其馀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云毓道,「是,什么都沒有,從一開始,就什么都沒有。」 只能什么都沒有。 那以前都算什么,都該當(dāng)什么? 連云毓都是假的,還有什么是真的,我問自己,亦問云毓。 云毓的嘴角動了動,聲音淡然:「唯獨(dú)我是你皇侄的事情是真的,皇叔。」 傍晚,船停靠在臨橋鎮(zhèn)。再行一日水程,即可到蘇州。 我剛下了萬家大船,尚未來得及回到柳桐倚的船上,便看見碼頭上來了三五個人,穿著方口領(lǐng)小衫,做家人打扮,行到柳桐倚的船前,和一名護(hù)衛(wèi)耳語片刻,袖子中拿出什么東西亮了一下,護(hù)衛(wèi)立刻匆匆入船。 我正瞧著,身邊就有人道:「表叔老爺不回船上?」 我回頭一看,是鄧覃,不知他什么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跟前。我道:「回,這是家里邊來人了么?」 鄧覃一面隨著我往船上走,一面道:「正是,少爺出來太久了,家里可不是該急了,一準(zhǔn)是夫人派人催了。 我進(jìn)了船艙,廳里只有一個王有站著,向我躬身道:「表叔老爺,正有些事等著,請去少爺房里說話。「 我跟著他到了啟赭房門口,剛才那三五個家人正好從里面退出,啟赭的聲音從敞開的門縫中透出來道:「叔在門口?」 這話就是不用通稟的意思,我便推門而入,王有在我背后合上了房門。 啟赭坐在桌邊,擱下茶碗,在我要屈膝的時候道:「免禮。」 我謝了聲恩,啟赭又指向旁側(cè)的椅子:「坐。」 我微一躊躇,便去坐了。啟赭道:「為何皇叔到了這個時候,反倒更加謹(jǐn)慎了。」 我道:「越到了最后,越當(dāng)謹(jǐn)慎些。」 啟赭垂目不語。 片刻后,他方才又道:「朕,今晚便要回京了。」 我道:「皇上應(yīng)當(dāng)早些回京,一來朝中無君,大事難以決斷。二則,皇上萬金之軀,也不宜長久在民間。」 啟赭道:「什么萬金之軀,當(dāng)日,若朕做不了這個皇帝,現(xiàn)在也就是個和啟檀差不多的皇子,興許也會四處挖挖古董,在府中賞賞玩器。」 我真心地道:「皇上絕不可能像玳王那么敗錢。」 啟赭挑眉看我,笑了一聲,「這倒是。」笑斂在嘴角成了一絲,視線定向我眼中,「皇叔不恨朕?」 我道:「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草民明白。」 啟赭又垂下眼,「你明白便好,那朕就讓王有跟著你。」 啟赭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我道:「遵旨。」 啟赭再看向我,「聽這句話,你心里還是有怨氣,你不怨也不可能。你還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和朕說。」 我道:「草民心里一直想的,今天都已經(jīng)做了。別的沒什么了。」 啟赭嘴角的笑意又浮出來,「皇叔可真直白,朕真怕阿毓不肯跟朕回朝了。」 我道:「云大人是皇上的臣子,焉有不回朝的道理。」 告退離開廂房時,啟赭忽然道:「皇叔。」 我回過身,但看他站著,望瞭望我,背轉(zhuǎn)身,「皇叔請行吧。」 我拉開門出去,一時間想起十來年前,啟赭也曾這樣喊過我。 那時候他剛登基,才沒了爹的小孩子,穿著朝服一張小臉繃得鐵緊,看誰都滿眼戒備。曾有人往懷王府中送過剛斷奶的小雪豹,據(jù)說拿生rou喂大可以帶著打獵。那幼豹縮在籠子的一角不聲不響地呆著,眼神就和當(dāng)時的啟赭一模一樣。 雙手捧著玉璽蓋印時,手很穩(wěn)。朝堂之上說平身,準(zhǔn)奏時聲音也很沉著。我每每去瞧他,他都在御書房,我進(jìn)去時,桌案上卻什么都沒有,或是擺著些間書。 我知道太后必定交待過他什么。同我說話時態(tài)度語氣都板板正正的。 多謝皇叔來看朕。 朕身體很好,最近并沒有什么事,皇叔不必費(fèi)心掛念。 諸如此類云云。再也不像昔日老往懷王府里去時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