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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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我已算盡我所能,對得起啟赭。 如今我心中,唯有隨雅而已。 身后有腳步聲,我回頭,是云毓。他沒換衣衫,走到我身邊。 我皺眉,「隨雅,你怎么……」 云毓遙望著天邊道:「可惜這次,功虧一簣,不知何日,才能卷土再來?!?/br> 我苦笑,「恐怕這輩子不可能了。」 云毓側轉過身看我,「難道退路不是暗棋?」 我終究還是沒把我是臥底的事情說出來,只嘆氣道:「這次孤注一擲,本王所有的人手全盤折送,退路只是保命罷了?!?/br> 我深深凝望他,「隨雅,從今往后,只是你我在一起做一對尋常百姓,隱居世外,你可愿意?」 云毓又去看天邊,輕嘆道:「多謝王爺抬愛,只是臣……」 我剛要將他那個臣字擋回去,云毓身形忽而一動,我眼前白光一閃,一柄長劍帶著晨曦將到的涼薄之氣橫上了我頸邊。 本王怔住,周圍突然火光大盛。 草屋后,樹林中,一簇簇火把的光仿佛一瞬間亮了起來,一層層烏壓壓的人群像戲法變出來的一樣,眨眼間,將我和云毓圈在中央。 山頂的風中,云毓握劍的手衣袖飛揚,手舉兵刃的兵卒向兩側讓開,從人群里緩緩走出兩人,一人穿龍袍,束帝冠,是我的啟赭堂侄。另一人一身墨藍色官服,面容平靜,是柳桐倚。 我聽得柳桐倚的聲音道:「叛王景衛邑,你已無路可逃,認罪就縛吧?!?/br> 啟赭的目光望向這方,竟帶著一種說不清的急切與擔憂。 難道,是云毓察覺了我是臥底,啟赭和然思為保我,有意演戲?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動了動,便聽見啟赭的一句話急切地脫口而出—— 「阿毓當心!」 我的眼前有些飄忽。 人群之中,我并未看見宗王。 云毓的微笑在火光映照中十分清晰,「懷王殿下,是你自己束手就縛,還是我動一動劍,你拉我下山崖,你我同歸于盡?」 我方才發覺,我和云毓站的這個位置,十分靠近懸崖,只要我拉著他瞬間向下一倒,就會一同跌下崖去。 啟赭緩緩道:「景衛邑,念在你是朕的皇叔,你若束手就縛,朕饒你不死?!?/br> 四周靜默了像有一輩子。 我閉上眼,嘆了口氣:「螻蟻尚貪生,皇上說饒我不死,希望能做到?!?/br> 再睜開眼,我向云毓道:「云大夫,你我站在懸崖邊,怪險的,萬一一個沒站穩,栽下去了,我死有馀辜,賠上云大夫,便不劃算了。你我還是向里邊走走罷?;噬先羰遣环判?,可以叫一個兵卒上前,先把本王捆了,云大夫再松劍?!?/br> 四周再靜默片刻,兵卒從中快速跑上兩人,將本王牢牢捆住,那把劍終于放了下來。 我看著云毓拋下劍轉身走向人群。啟赭上前一步,火光之中,兩兩相望。 云毓的臉上與眼中神情變幻,我之前從沒見過他這種神情。 啟赭又再上前一步,「阿毓,你手臂傷了?」 他抬起手,云毓后退一步,望著他,眼中火光閃爍,復又垂下眼簾,「皇上,我答應做的事情,俱已做到,望皇上也能記得曾答應過我的話?!?/br> 啟赭注視著他的雙目,「朕,從不食言。朕答應你,不殺云棠。」 眾目睽睽之下,二位如此眉來眼去,是否應當收斂一點。 云毓道:「多謝皇上。臣既是亂臣之子,按律是否也當入刑部牢房候審?」 啟赭嘆息道:「你為何總這么……」那句嘆息可能在眾人面前說覺得不合適,咽了,又道,「叛王景衛邑落網,是你的功勞。朕一向賞罰分明。」 云毓道:「本是柳相的計策好,臣不敢獨攬此功。」 火光,兵卒,本王,陪襯在一旁,都好像有點多馀。 啟赭回身看我,皺起眉頭,「景衛邑,朕一直不明白,你為何要造反。你即使造反成了,按宗法規矩,你身有殘缺,也坐不了帝位?!?/br> 我道:「世上本就只有成王敗寇,沒什么一定要遵守的規矩,所謂身有殘缺者不可為帝的宗法規矩,既然先人可以定,如何今日不能改?我這個跛子為何便做不得皇帝?」 啟赭挑眉:「皇叔一直這么瞧得上自己?!?/br> 我道:「皇侄過譽。」 刑部大牢中有一股陰涼的霉潮氣。 我進的這間牢房和尋常的牢房不同,走一條單門的通道,一路層層把守,內里有四間牢室,我被押進最里面一間。 牢房中倒寬敞,靠墻砌著一張磚床,有鋪有蓋。牢房正中擱了張木桌,墻上僅有一個氣孔,無窗,分不清晝夜,點著一盞油燈,黃澄澄的,亮光還夠使。 墻角邊置有一個馬桶,沒個遮蔽物,大小解時不免會被一覽無馀。 本王的外袍被扒下,套了身罪衣,手腳都被上了鐐銬,鐵鍊子有桌腿那么粗,腳上的鐐銬鐵鍊一頭被死釘在床尾與馬桶之間的墻上。鏈子長度都丈量好的,能夠得著睡覺用馬桶使桌子吃飯,比桌子再遠一些,就不行了。 我在牢中蹲了約莫半天多之后,氣孔里透進的光還亮著,就有人來探望。 來看我的那個人竟然是楚尋。 我沒想到他竟會來,竟會第一個來,我是謀逆叛臣,剛剛被抓,他如何就能打通關系來看我? 楚尋站在柵欄外遙遙看我,我從床鋪上站起來,拖著鐐銬向前走了兩步,「阿覓,你怎會過來?我現在是謀逆叛賊,你快些回去吧。」 楚尋的神情在晦暗的光中不大分明,「王爺,現在看著你,我想到一句話?!?/br> 我怔了一怔,「什么?」 楚尋緩緩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br> 楚尋道:「王爺,你臥房內放密函帳冊的暗室所在與鑰匙,我已經給了柳相。在王府時,我印了一套鑰匙模?!?/br> 楚尋道:「懷王爺,你當我猜不到么,那時逼迫我進暮暮館的,究竟是誰?只因我不肯逢迎你懷王殿下,你動一動指頭,便讓我不得不去做男倡。」 我默默無語。 原來楚尋一直如此以為。 我道:「你既然猜到,在床上殺了本王豈不痛快?」 楚尋冷笑一聲,「怎可能這么便宜你。我要看你如何遭天譴,受當受之刑!我本該是個死人,要進暮暮館時,我就該死了,這一兩年,我不把自己當人看,做些不是人做的事情,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楚尋走后,等到氣孔里的光沒了又再有了,啟禮、啟正、啟乾、啟緋等王侄皇侄紛紛來看我。 啟緋和啟檀是頭一撥來的。 我還記得十來年前,我爹剛過世,我從馬背上掉下來摔折了腿,啟檀等幾個孩子常在我身后喊:「瘸子小皇叔!瘸子小皇叔!」還故意一瘸一拐跟在我旁邊身后。 我當時年少,不免覺得扎眼刺耳,我娘就說,小孩子的惡意也是天真。后來有一日,我進宮,腰上掛了件我爹帶回來的牛角掛件兒,尾隨我的幾個小皇子便眼巴巴地瞅。我過一道回廊時,啟檀從一個柱子后跳出來,撲到我腳下,抓住那個牛角掛件,睜大雙眼看我,「我要。」 我遂把掛件解下,啟檀開心地露出缺了一顆的門牙,伸出手,「謝謝瘸子小皇叔?!?/br> 我把握著掛件的手向上一抬,「喊我什么?」 啟檀踮起腳尖,拼命伸手夠不到,抓住我的袍子眨眨眼,「謝謝小皇叔?!?/br> 我把掛件遞給他,啟檀歡歡喜喜地拿在手里,還讓我摸了摸頭。 這些皇侄當年大多是讓我這樣一點點收買過來的。 時至今日,我進了天牢,他們卻還能不避諱地來探望,喊我一聲皇叔。不管是否只是情面上的,我都覺得值了。 啟檀一疊聲地和我說:「皇叔,你為什么要想不開造反,你為什么要想不開造反……」反反復復無數遍,除了這句話,他大概想不出什么來說。 啟緋嘆氣道:「大皇叔在中箭后曾向皇上求情,讓皇兄無論如何不要殺皇叔,他老人家給皇上擋了一箭冷箭,箭上有毒,現在半條命在鬼門關口,醒不醒得過來還未必??丛诖蠡适宓姆萆匣市謶摃适迓晕㈤_恩……」 原來如此,宗王中箭,昏迷不醒,看來的確是老天在玩我。 坐了半晌,啟緋斟酌著吞吐道:「皇叔,云……和……侄兒以為你知道?!?/br> 我答不上話,啟緋壓低聲音道:「唉,皇叔,你怎么就不想想,云棠是太傅,打小云毓就常和我們玩。曾提過讓云毓做皇兄的伴讀,應該是皇兄要求,可惜他年紀比皇兄大,這事就沒成。」 啟檀道:「別說皇叔,我們還成天價一道玩,我都沒瞧出來。也就你眼尖看得清?,F在一想,倒是了,皇叔家的那些物件,獻給皇兄的,皇兄不都給那誰了么?!?/br> 當年,云毓的確偶爾和皇侄王侄們一道到我懷王府上,只是我那時沒太留意,如今想來,啟赭對物件擺設興趣不大,他不斷看的那些東西,說不定正是云毓想要。 這竟是一段兩小無猜的情緣。 此事不便再深說,又呆了片刻,啟緋和啟檀便走了,臨行前,啟檀向我道:「皇叔,皇兄說了不會殺你。到時候,你什么都說出來,誠心悔過,我們再向皇兄求情,說不定……」 我道:「事已做出,便不言悔。」 啟緋和啟檀再看了看我,唉聲嘆氣地走了。 等到氣孔里的光又沒了時,我正蘸著水吃饅頭干,一群護衛簇擁著一個人走到柵欄外,打開了牢門。 我放下饅頭干,抬頭道:「柳相?!?/br> 柳桐倚身后的小吏手里捧著長方漆盤,上面擱著筆墨硯臺和一摞紙。我笑道:「柳相,不升堂審審就讓本王簽字畫押?」 柳桐倚示意小吏把漆盤放在桌上,小吏同衛兵們都退到了牢門外,柳桐倚在我對面桌前坐下。 我道:「原來柳相是打算夜審叛賊?!?/br> 我把桌上的碗盤放到地上,整衣正坐道:「柳相要問什么,請罷?!?/br> 柳桐倚在燈下望著我,緩緩開口:「我一直想不通,王爺為何要造反?!?/br> 我道:「柳相,有想問的不妨直接問,不必太曲折。柳相早已知道本王謀劃之事,怎會猜不到緣故?」 他必要先想通,方才能確定我會反,確定之后,方才能定計。 云棠和王勤來找本王合謀,云毓初接近我時,柳桐倚還沒有做丞相。興許,他便是因為這個計策,升了相位。 柳桐倚道:「王勤暗取可動禁軍之權,皇上早覺察他有反意,之后查證得出云棠亦有參與,有意拉攏王爺。當時我任大理寺卿,奉旨徹查此事?!?/br> 我道:「所以柳相便獻計,布下這套棋局,謀劃幾載。以云毓做棋子?!?/br> 柳桐倚靜靜看我,片刻,微頷首,「不錯,內應之計,是我定的?!?/br> 我嘆氣道:「早知道如此,本王思慕柳相時,就該洗乾凈頭顱,砍下來奉給柳相,說不定柳相還能多看我一看。免了許多人的麻煩。」 柳桐倚不語。 我道:「柳相對本王的嗜好調查的十分詳細。多謝你安排了個楚尋給我。柳相為除我這個jian黨,既要云毓與本王假意周旋數載。又要楚尋進暮暮館。床上床下,都照顧周到了。」 柳桐倚的臉色終于又變,「楚尋不是我所安排?!?/br> 我道:「襄王已眷巫山處,夢里何須話江南。多謝柳相贈我這句話。」 襄王已眷巫山處,夢里何須話江南。那日水榭中,向我說這句話的柳桐倚,懷得究竟是怎樣的心? 柳桐倚一言不發,半晌后,方才道:「楚尋的確不是我安排,我即便不擇手段,還不至于使這種計策。」 我道:「如今再計較已無意義,本王已成階下囚。罪有應得。我只是還有件事不解,為何皇上與柳相,會知道那條秘道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