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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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詫異,云毓斂起冷笑,淡淡道:「此事誤傷了王爺,的確是我的失誤。柳相之事,乃我一時興起,卻是冒犯了。望王爺大人大量,海涵諒解。」拂袖轉身離去。 我更莫名,云毓一向開得起玩笑,而且從未這種態度說過話,為何會突然如此? 難道本王的那句話,無意間,碰到了他的什么不為人知的隱痛之處? 再回席后,沒過多久,云棠和王宣就各自離去,云毓隨其父回去,我也跟著走了。 這時云毓的態度又變回了平常那般,好像空地處的事情沒發生過一樣。我就也當它從沒發生過,這么過去了。 回到家中后,我剛坐下,便有人通報,柳丞相到訪。 柳桐倚來了,是來做什么的? 可能覺得情理上應該常來看看我的傷勢。 可能是得知了我去月華閣之事,前來查探。 總之一定不會因為想我了,才過來的。但不論如何,他能來,我便情不自禁地喜悅。 我前去接著,引他到后院的近水榭中坐。 近水榭架在湖中,有道浮廊連通岸上,當日我修水榭時,特意讓人把浮廊多折了幾道彎,蜿蜒在水面,遠看甚有意境。 這座近水榭可謂整個懷王府中,最能顯現本王之風雅的地方。 所以我領著柳桐倚穿過層層院落往這邊來,中途他客氣地說過數次,「王爺,隨便找個地方一坐便可。」我都依然堅持著,一定要近水榭。 走了約一刻鐘左右,終于到了四季湖邊的浮廊口處,我謙虛地向柳桐倚道:「水榭和浮廊,都是本王親自監督修建的。每當到了水榭中,看著湖水,我都會感到心已脫離了凡俗,像水一樣,像風般,觸碰得到天。」 柳桐倚肯定地道:「嗯,聽王爺的話語,臣也覺得半漂半浮的,離開了凡俗。」能得他這樣肯定,我由衷地高興。 走上浮廊,到了半中腰的一個小亭中,我在柳桐倚肩處一按,停下腳步,柳桐倚也隨即站住,露出些許訝然之色。我向他微微一笑,將亭柱邊的一隻石鶴推著轉了半個圈,原本連著岸的浮廊跟著喀拉喀拉的機關聲收起一截,與湖邊不再相連。 柳桐倚的神情里果然又多了幾分驚詫和探詢,我再謙虛地道:「這個能收起的廊也是本王想的,特意找了工匠來做。」我遙望向鏡一般的湖面,「因為我經常在凡塵俗世中陷得太深,收起浮廊,能讓我的心更徹底地遠離塵囂。」 柳桐倚看了看我,唇角動了動,道:「王爺的確是個超塵脫俗之人。」 我凝望著他,懇切地說:「不,本王是個庸俗的人,我常常自省。」 柳桐倚的唇角再動了動,也很懇切地望著我:「王爺,臣覺得你這樣脫俗已經很可以了。」 我壓抑住如水波般的心緒:「柳相,你說的是真心話?」 柳桐倚微笑頷首:「真心話。」 在此情此景中,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波濤洶涌,情不自禁道:「原來在這樣的時候,我心中所想,能與你有共鳴之處。不知,我能否偶爾喊你一聲然思。」 然思這兩個字在我心里念的次數多如天上繁星。卻只能借著抒發情懷之勢,才問得出口。 柳桐倚怔了怔,隨即便又微笑,「王爺愿意這樣稱呼,不勝殊榮。」他今日發未全束,身穿玉色薄衫的身影幾乎要溶進碧天湖色之中。 他說的明明白白是客套話,我只當他的確愿意了,便即刻喚了一聲:「然思。」 柳桐倚依然帶著笑意,「王爺。」 我引著柳桐倚進了水榭中。 水榭只有五六間屋大小,除了后面兩角一間浴房一間廁房是單屋獨房外,其馀統成一體,寬闊明朗,中間只用屏風珠簾或雕花木架稍做隔斷。我帶柳桐倚四下略微看了看,而后在水晶簾后的小桌兩邊坐下,我拿起桌上的茶具,動手烹茶。 柳桐倚抬手幫忙,道:「方才還在想,連著岸上的浮廊收起了些,茶水要如何送,原來如此安排。」 我道:「我時常在這里呆著,所以各種東西都備得齊全。」 其實我除了夏天乘涼外,一般不怎么到這里來,當年王妃挺喜歡這里,時常來此避靜,這樣她看不見我,她嘆氣彈琴吟詩流淚我也不知道,兩廂清凈。我一直懷疑,她和那個侍衛,是不是在此處幽會。說不定那個娃,都是在這里的床上懷上的。 所以水榭里的所有擺設,這兩天都剛換過,散發著一種嶄新的味道,希望柳桐倚沒有留意到。 茶葉,茶具,清水,果品點心等等也是我去接柳桐倚時吩咐曹總管趕緊備下的。 柳桐倚往壺中添著茶葉,「此處雖然幽靜,但建在水上,潮濕氣重,王爺傷還未愈,最近還是多在少潮的靜室中休養。」 我感慨地道:「是啊,傷了一下,只能暫且更庸俗了。」 柳桐倚拿著挑茶葉銀勺的手頓了頓,沒說什么。 水霧繚繞,滿室茶香,我道:「然思,勞累你最近常來看我。」 柳桐倚道:「是臣連累了王爺受傷,王爺再這樣說,臣當不起。」 斟上茶水,我道:「然思今天來得甚巧,我剛從月華閣回來。再晚一刻,可能就錯過了。」 柳桐倚道:「并非湊巧,我知道王爺今天去了月華閣。」他端著茶,側首看我,「我想著王爺差不多該此時回來,便過來了,不算湊巧。」 我的手停了一停,把茶盅放在桌上:「然思言語坦率,出我意外。你一直和我一口一個臣客套說話,我還以為得你一句交心話甚難。」 然思向我挑明瞭月華閣,有何用意?他這句話出,我心中有無數滋味,又都不是滋味。 柳桐倚道:「因為王爺的話十分坦蕩,臣若再遮遮掩掩,豈不做作?」他笑一笑,也放下茶盅,「王爺之前每個字里都藏著詩意,每句話,都浮在半空,無限脫俗,臣才是真的很庸俗,面對脫俗的王爺,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如此了。」 我僵在脫俗的茶霧里,一時有點懵,「那個,然思……我……我是覺得……你……」 柳桐倚靠在椅中,微皺眉,「其實王爺的態度我一直想不明白,王爺和旁人說話時,并不是這個模樣,但只要一和臣言語,立刻像變了個人,因此,在王爺面前的態度,臣一直都在戰戰兢兢,斟酌拿捏。」 我僵了又僵,終于扶住額頭,長嘆一聲,「果然哄不住你,裝樣子和真風雅,還是看得出來。」 像是一把錘子,驀然砸碎了我那云里霧里的夢,我情不自禁笑道:「其實,我硬說出那些話費了很多心力,早知道你聽得也那么受罪,我就不那么受罪了。」 霧散了,云開了,原來一直在半空中的,并非是柳桐倚,而是我自己。 我道:「多謝柳相今日直言,否則我還不知道要這樣到哪年哪月去。實話告訴你,這個水榭,我不常來,今天為了招待柳相你,才特意借它妝點門面。這里曾是我監督修的不假,但只是翻修,并非重建。」 柳桐倚挑眉,我道:「這里以前是父王建的,叫勤奮屋,小時候我天天被他關在這里念書,收起浮橋的機關原本在岸上,不在這邊,他把浮橋一收,我就只能在這里乖乖呆著,簡直是座水牢。即使后來翻修了,我依然對這里有些犯怵。」 柳桐倚笑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我方才看那邊的書架上盡是《天寶神道》,《亂世奇俠》。」 我苦笑:「原來是那些xiele底。讓柳相見笑了。」 我望向柳桐倚:「然思,既然拋卻客套做作,我想問你,你覺得我……是個怎樣的人?朝中都說,本王是本朝最大的毒瘤,是弄權jian王,心懷禍胎,你如何以為?」 我目不轉睛地望他,柳桐倚的神色平靜,「一個人到底是怎樣的人,可能自己都不大清楚,外人又怎能說得透?jian或忠只是一種立場,不同位置的人,看法也不同。所謂世事并無絕對。」 我道:「那么然思你,以為我是哪個立場?」 柳桐倚沒有回答。 我看向水榭外的湖面,「今日索性把話說得再透一些,你方才沒有回答,我很欣慰,因為然思你,沒在我面前說假話。我時常想,假如我不是懷王,你不是柳桐倚,是否你我起碼,能做個不錯的朋友。假如沒有這個懷王的頭銜,本王真的只想做個自在的間人。若不用做丞相,柳相想做什么?」 柳桐倚道:「這個么,應該也是個游歷四方的間人罷。果然間散最難得。」 我站起身,「的確難得,不得已的事情太多,譬如現在我在做一件事情,不知是對還是錯。」 柳桐倚走到我身邊,「對與錯很難說清,大概人人都會遇到如此之事,我有句話,也不知對錯,卻想和王爺說。王爺傷還未愈,月華閣之類,不宜多去。」 我側身凝望著柳桐倚,終于還是問出了口,「然思,本王這次受傷,你是否懷疑其實是刻意安排。我……為了接近你。」 柳桐倚回看向我,神色和目光依然像水一般平靜,「我,不曾如此想過。王爺沒有這樣做。」 我覺得,云毓派一百人過來,用亂刀把我扎成蜂窩,換得這句話我也值了。 我得寸進尺地問:「那你,會不會覺得,本王接近你,是別有居心?」 柳桐倚的神色頓了頓,我苦笑:「你還是別答了。」 他果然沒說話,只是,片刻片刻后,我聽見一聲輕微的嘆息。 我心中千種百種的滋味翻騰不休,不由自主道:「不管你信還是不信,本王和你所言,對你所做,都不會別有居心。」 說出來,我自己先覺得好笑,「不好,這話假了,應該說,全部都別有居心。」 我看向柳桐倚望過來的目光,「然思,其實我,喜歡你。」 話出口,我又道:「我,只是想告訴你。你不必回什么。」然思他會回我什么話,我心中大概能猜得到。 柳桐倚凝視著我,神色似乎忽而有些迷惘,片刻之后,他道:「哦。」 我沒料到我竟然說了,說了就說了,或者此時說,反而好,總算老天或我自己給了我個機會,我本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說。說出來反而越發坦蕩蕩了。 我索性徹底直截了當地道:「柳相不必擔心,我今天難得想徹底說了實話,方才把這句話講了。我知道你是端方之人,斷袖這種癖好,本不算多么光彩的事,我和你說的這句話,大概會讓你心中不快。實在是抱歉得很。我也不知,我為何會愛慕然思,一直以來,我總不能放下。剛才對你說了出來,我有些后悔,出了這里,然思只管把今日之事統統忘掉。你若從此便遠著我,不再往來,亦是理所應當。」 我這話一直看著外面的湖面說,說完了,我還是看著水,繼續看。 柳桐倚在我身邊貌似挺平靜,我的心滴滴溜溜地懸著,等等等,半晌之后,聽見他又開口,道:「哦。」 然后又全無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