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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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檀眼中的那兩把鉤子雪亮雪亮的,道:「皇叔果然體恤侄兒。我也是因為當著皇叔的面,云大夫又不是外人方才直說了。經皇叔一點撥,茅塞頓開。只是,方才覺著像是像,但和看著柳相還是有些不同,要不然皇叔再點撥點撥?」 我淡然地道:「皇叔也只能點你到這里,剩下的,還當你自己領悟?!?/br> 啟檀黯然了,低頭去夾菜,我又道:「最要緊是,等下柳相回來,你別當著他的面露出什么惹人誤會的話風,柳相乃是品性高潔之人,皇上的棟樑之臣,不可太唐突?!?/br> 云毓笑道:「懷王殿下和玳王殿下的叔侄之情真是親厚?!?/br> 啟檀悻悻地夾菜,「皇叔,柳桐倚能混了個相銜,什么沒見識過,與他有些交情的人都道,柳相與姓柳的其馀人不同,既隨和豁達又極通人情。怎的皇叔就把人想得這么迂腐。何況,」扯著一邊嘴角又曖昧一笑,「柳相他年紀比云大夫還大兩歲,至今未娶,其中緣故,誰又知道是什么……」 不知道為什么,聽了他最后這一句,我心里、好像被只爪子搔了搔,又捏了捏,便咳了一聲道:「莫在背后亂發議論,萬一柳相回來聽……」 話到這里,門邊出現了一抹淺碧,我急忙收口,柳桐倚邁進門,歸席。啟檀道:「柳相可回來了,小王正在和皇叔背后議論柳相,皇叔盛讚柳相品性高潔,乃朝廷棟樑,皇叔這是頭一次在小王面前夸別人,單沖著這一點,皇叔今天懷里揣著的一件寶貝,柳相一定要替他鑒別鑒別真假?!?/br> 啟檀賊心未死,已不擇手段,他一席話畢,柳桐倚理所當然地向我看來,微笑道:「多謝懷王殿下夸獎,臣慚愧。不知懷王殿下之寶乃是何物?」 我被他看著,便像被三月的暖風吹過,道:「哦,只是件番邦玩意兒而已。便不勞煩……」啟檀半路攔住我話頭:「皇叔不用假作客套,柳相已經答應了,侄兒也想趁機再和柳相學一學鑒別古董的訣竅。」 本王只好將手伸進懷中,啟檀眼中的雙鉤鋒芒再現,寒光閃閃。 我取出玉,遞與一旁的隨侍,由其轉給柳桐倚,柳桐倚拿在手中看了看道:「番邦之物,臣不懂鑒別,只是看玉的顏色紋理,應該是件頗有年代的古物,再則玉飾的花紋臣曾在書上見過,隋之后,這種花紋就極少見了,約莫是件漢物。再詳盡的,臣就看不出了。」 我真心讚嘆,「柳相不愧為行家。」 啟檀亦滿面欽佩,「小王受益匪淺。柳相所說的顏色紋理……」他湊上前,從柳桐倚手中抓過玉,送到自己鼻子前,「是這個么?待小王來研究研究?!?/br> 他這一研究,我的這塊玉已經是只丟出去的rou包,再也不會回頭了。 本王看著啟檀和那塊玉,隱隱心痛。 柳桐倚看向啟檀手中,微皺眉,「只是,這道刻痕,像是刀劍所傷,年份不算遠。」抬手從啟檀手里取回玉,凝目端詳。 我道:「這道刻痕是先父當日與敵首交戰時所留,也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兒?!?/br> 柳桐倚展眉道:「原來如此?!箤⒂襁f與一旁的隨侍,「似乎依稀可聞當年沙場兵戈聲?!?/br> 我在啟檀眷戀的目光中自隨侍那里接回玉,放回懷中:「它今天遇到柳相,就像琴師遇到了知音人。」 我向柳桐倚舉杯,以示謝意,柳桐倚回敬,淡淡笑了笑。 云毓也舉杯道:「懷王殿下對柳相讚不絕口,讓臣都慚愧得快坐不住了?!?/br> 啟檀再度黯然垂首,正在往嘴里塞菜,立刻含混地插嘴道:「該慚愧的是小王,平時皇叔口里時常不離云大夫,方才小王說皇叔沒夸過旁人,那是因為云大夫不算皇叔的旁人?!?/br> 云毓倚在椅背上微笑了,啟檀兩眼亮亮地看著我,很是諂媚,「皇叔,等一下那塊玉能再給侄兒看看么?」 這一瞬間,我對玳王這個侄兒有種無法言喻的絕望。 我正色道:「啟檀,你方才的話實在容易引人誤會,幸虧今天只有柳相在,沒別人。否則萬一讓人誤以為云大夫是和本王一樣的人,豈不罪過?」 啟檀愕然道:「皇叔你最近怎么了?婆婆mama的,死摳話眼兒,云大夫豈是開不起玩笑擔不起事的人,雖說皇叔好男風,但和皇叔不算旁人的未必非是那種關係,誰會不明白。再則若云大夫真和皇叔兩情相悅,他更不會在意什么,是吧云大夫?!顾似鹁票?,飲了一大口,「不過說真的,啊,云大夫,小王打個比方你別介意。我覺得皇叔肯定總想著找個出挑的人物,比如云大夫這般的?;适逖巯嘛L流,只是是因為真情未動,心無可系?!?/br> 云毓依然半倚在椅上,挑起眉。 本王只好僵硬地乾笑道:「玩笑開得也有譜些,云大夫可不好本王這一口。」 我這話里含了多個意思。 一則,云毓委實不是斷袖。 二則,云毓有副典型的世家子弟脾氣,玩得開,生冷不忌,倌兒姐兒,只憑高興,且眾人都知道,云大夫有些潔癖,只玩未破身的清客,已有什么的,任憑是被捧到天邊上的美人,看都不看。 三則,云毓雖相貌好,本王與他相交數年,熟知他脾性,實在想像不出云大夫能有朝一日在床榻上甘于人下。他心高氣傲,啟檀這幾句意有所指的話將他看做了本王的相好,恐怕已經讓他不大高興。 啟檀總算有了些悟性,搖首道:「皇叔就是太風流了,小王今天喝多了,隨口亂說,望云大夫見諒?!?/br> 我正要替啟檀向云毓陪個不是,云毓已又微笑道:「無妨,殿下只是與臣玩笑而已。懷王殿下的那種風流,臣倒覺得沒什么。實則懷王殿下的喜好與臣一向的喜好并無關礙。」 啟檀的悟性往往在出現之后,會發揮到一個莫名其妙的極致。他看看本王,再看看云毓,神色詫異又恍然:「難,難道……」他又看著我,再瞧向云毓的目光里居然充滿了欽佩,嘆息道,「沒想到是這樣……云大夫的口味……甚獨到……」 我怔了一瞬,方才明白過來,一杯酒險些扣在膝蓋上。 云毓輕描淡寫道:「臣一向喜好味重的,與旁人不同些,吃席時不大容易撞菜?!?/br> 我眼睜睜地看著柳桐倚的唇邊露出了一絲笑意:「的確有理?!?/br> 再過了半晌,席罷,云毓率先起身告辭,說還有要事,飄然離去。 柳桐倚也隨即告辭,我便跟著走了。 到了門外,各自上車轎前,我向柳桐倚道:「今天玳王不會說話,讓云大夫不太高興,隨后連本王都跟著出了次丑,讓柳相見笑了?!?/br> 柳桐倚道:「席間玩笑,臣聽了就忘,已經不記得什么了,若有失禮處,也望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再彼此說了幾句客套話,我看著他彎腰入轎,便也回身上了車。 回到王府中,因為王妃之事,府里仍有些沉悶。 我又喊人拿了壺酒,獨自在臥房的小園中喝。 平時不覺得什么,但今天孤月下,樹影中,我這么坐著,驀然有些寂寞。 來來去去都是些假話,假到已經分不出什么是真。 便如同柳桐倚,今生今世,指望他和我真心實意地說一場不客套的話,恐怕都是奢望。 方才在玳王府中,云毓臨走前,曾和我低聲說了句話,無非是讓我不要忘了月華閣之約。 月華閣,云棠等人是要與本王商議,何時舉事。 部署幾載,密謀數年,終于將要一朝起,定江山。 記得數年之前,也是這樣一個月夜,云棠和王勤向我道,無德小兒盤踞皇位,愚昧婦人霸政弄權,臣等為江山社稷,擇明主而投,愿懷王殿下得主江山。 全是屁話。 啟赭的帝王之才先皇遠遠不及,定然會是一代明君。太后確實是個傻女人,可幸她傻得很地道,只要啟赭年歲稍大,她便根本沒能耐把持朝政。只因本王既是個庸碌無能的斷袖,且傳說中懷王府有那么一股可顛覆朝廷的秘密勢力,云棠和王勤才暫且聯手先來找我,待奪位之后再抽掉我這架過墻梯,雙方互博,最終勝者得天下。 這是傻子都看得出的,一目了然的事實。 于是我就答應了。 和云棠王勤一道密謀密謀到今天。 我記得我娘過世前曾和我說過,你爹功勞太大,連累你和你的兒孫都要被猜忌,所謂朝政就是如此,只有早日抽身,歸隱山野,才能保得一個好結局。 她老人家一直這么清楚明白,我卻沒有按照她的話去做。 可能歸根結底,我還是流著些和我爹一樣的熱血。我只是有些不忿,有點不甘心。 我記得我還是個孩童時,我爹征戰歸來,提起沙場時,容光煥發的模樣。他心中只有江山,只有忠心,只有這個景氏的天下。 可是他最終落下的,只是猜忌,只是他兒子我現在頂著的這個毒瘤的名聲。 我只是想,想在這庸庸碌碌的小半輩子之后,也能做出件驚天動地的事情。讓那些所謂的清流們,讓天下人都明白,懷王府不是毒瘤窩,懷王這兩個字要寫在忠臣譜上,而非jian臣冊里。 我爹征戰一輩子,只想讓景氏江山穩固,讓天下百姓太太平平。 起碼我能和他一樣,保他護了一輩子的這個江山一次。 不為別的,只為我喊他一聲爹。 或者也不枉啟赭喊我這么多年皇叔,不管他是真心喊,還是敷衍著不得不喊。 但此事之后,我又將如何,會有什么結果,我可能想不中。 也許柳桐倚能真心喊我一聲懷王殿下,啟赭能真心喚我聲皇叔已經是我最好的結果。 我對月喝涼酒,忽然便想,我走這條路其實比我爹當年更缺心眼。江山社稷管我他娘的什么事兒?有沒有我這個人,都會一個樣。我不在云棠和王勤那里做臥底,他們造反可能也成不了,頂多就是各處勢力不會拔除乾凈而已,時常鬧鬧小亂子,但只要掐去魁首,便難成大氣候。 我又何必做這個臥底? 不做的話,我依然是這個庸庸碌碌的懷王,被清流們視為毒瘤,被我的皇帝堂侄和他娘猜忌一輩子。 所以,我想的那一大套可感動天的理由都是假的,我的目的可能就是為了給自己博個好名聲。 好名聲能不能博到還不知道。 想事情就是這樣,越想越深,越想越繞,最后我將自己灌個大醉,迷迷糊糊紛紛亂亂中發現自己閉著眼,再迷迷糊糊紛紛亂亂地睜開眼,發現我在床上睡著,天已經大亮。曹總管站在我床頭:「王爺,你可醒了,昨兒半夜老奴見王爺喝醉了,睡在花園里,就和旁人將王爺扶回臥房來了?!?/br> 我的頭隱隱脹脹地刺痛,勉強撐著腫脹的眼皮道:「現在什么時候了?」 曹總管道:「已近午時了?!?/br> 我掀被,曹總管又道:「云大夫來了,正在前廳?!?/br> 我心知云毓這趟過來,還是為了提點我莫忘了月華閣之約,大概還會在柳桐倚的事情上再說上幾句。 我下了床,向曹總管道:「吩咐廚房,照舊備上菜,云大夫可能留下用飯。」 曹總管彎腰:「早已讓廚房預備了?!?/br> 到了前廳,云毓品著一杯茶坐,倒是悠間。 我笑,「云大夫。」云毓起身,也笑,「王爺?!?/br> 我在椅上坐下,「今天起晚了,不知道云大夫過來了。」 云毓道:「無妨,反正也沒等多久。只是怕驚擾了王爺休息。」在旁邊望了一望,「王爺的廳堂佈置可是時常更換,今天看著又和前日不同了?!?/br> 我道:「???」雖然這是本王自家廳堂,但可能這兩天事情太多,我還真沒留意是不是有什么變動,看一看似乎還是老模樣,「興許是下人打掃時又調了調擺放,我倒沒留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