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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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柳桐倚走來,和他并肩而行,柳桐倚道:「剛才好像聽見懷王殿下在感慨歲月,難道是看到夕陽有了感觸?」 我訕笑道:「不是,因為偶爾想到舊事,所以發了些感觸。」 柳桐倚哦了一聲,我不動聲色地偷看他淡雅的面容,他剛才的那句話,如果換成別人講,比如云毓或者啟檀啟禮等,一定是句打趣的話。 但,桐倚怎會輕易地和我打趣? 他這樣講,肯定是在闡述一種詩一般的意境,只是我聽得庸俗,就把這句話理解庸俗了。可我的回話不能庸俗,還當和桐倚一樣,詩意一點。 我便望著還有點刺眼的夕陽,溫聲道:「柳相,你喜歡看夕陽嗎?每次看著夕陽,我便會想到詩,那些詞句浮在我心中,就像彤云浮在天上。」 柳桐倚將袖子抬到嘴邊輕咳了一聲,我等了等,沒聽見他回應,急忙問:「柳相你是不是身體不適,要本王送你回府么?」 柳桐倚浮起一絲笑道:「哦,沒什么。臣只是方才嗓子里嗆了一下。」 可能是夕陽讓我確實太感慨了,我忽然問了柳桐倚一句我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敢問他的話。 我問:「柳相,你覺得我這個人怎么樣?」 這話問出口,我就后悔了,他能以為我怎么樣?真話肯定不會當著我的面說。 果然,柳桐倚凝目看了看我,還好神色沒什么異樣,道:「王爺為什么如此問?」 我趕緊道:「哦,沒什么,可能是最近有點事情多,心口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糊住了,你要是不想說,就當我剛才那句話沒問過。」 柳桐倚道:「王爺且將心放寬,有些事情過去了就好。」 他這樣一句話,便將我方才的問話輕輕帶了過去,我聽了之后,心里有種異樣的滋味。他把話帶過去,就是這個問題他不好答,但他寧愿不答也沒說些官話來敷衍我,我又有些欣慰。他這句勸慰的話固然只是客氣,能得他一句安慰,我仍然很喜歡。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會看上柳桐倚,按照目前朝廷的局勢,就算王勤那糟老頭子有天能和太后成為一對偷情鴛鴦,本王和柳桐倚也絕無可能站在一條線上。 柳家是顯赫的世家門第,先祖輔佐本朝太祖開國,官居丞相。官宦世家通常會應了那句俗語,富不過三代,名不過五代。柳氏一族卻一直旺得很,每代都會出一兩個高官賢臣。個個都死心塌地報效朝廷,鞠躬盡瘁。倘若這世上只有一塊忠義世家牌匾,肯定是掛在柳府門口。 柳桐倚祖父柳羨的meimei是同光帝的皇后,當年同光帝還在位,我爹還是個少年,剛上沙場征戰時,國舅兼御史大夫柳羨便屢次上書同光帝,曰為帝位及太子將來著想,不可給親王太大兵權。強烈建議同光帝把我爹當成一個間人養起來。還好同光帝沒聽,但之后他的兒子先帝像防賊一樣的防我爹,其舅舅柳羨功不可沒。 柳桐倚的父親本也大有前程,可惜命不好,剛做到四品江東知府,就在某次治理水患中染上肺疾,英年早逝。 柳桐倚的年紀比啟赭啟檀啟禮云毓他們都大了幾歲。柳府絕不與懷王府來往,他又是其父病逝后方才回了京城,他小時候我沒怎么見過。 我初次見他,應該是在宮里,好像是個八月十五,先帝當時病得已頗重,依然抖擻精神,在御花園中開宴賞月,朝中重臣和重臣家的子弟都蒙圣恩赴席。柳羨當時總有七八十了,鬚發皆白,居然也顫巍巍地來了。他乃朝廷中清流的魁首,在席上就像那輪滾圓的明月,我后來的岳丈李岄等自命清高的所謂忠臣良將如星星般簇擁在他周圍。本王當然插不進去。只能在另一堆如我的王兄們或云棠王勤等人中間坐,我那時還算年少,和他們也說不來什么話,氣悶得慌,喝了幾杯酒,託辭去小解,到御花園的花叢中踱步。 啟檀啟禮等在御花園中跑來跑去玩耍,宮女宦官們團團亂轉,我站著看了一會兒,又向靜處轉。走到御水池邊站了站。 清風明月桂花香,水面上浮著一天的星,水氣和桂花香在風中融在一起,滲進靈竅,覺得心里也和那池水一樣,清亮了。 我站了一時,要再向那邊去,看見水池邊回廊盡頭的臺階上坐著一個少年。 我當時還不算是個斷袖。但在那樣情景下,有那樣的月,那樣的風,那樣的水,那樣的花香,我乍看見那樣一個秀美標緻的少年,一瞬間還以為桂花成了精。 這也只是一瞬間的恍惚,我再看一看,便知道不是了。 那少年十五六歲的模樣,穿著一件薄衫,雖然看起來素淡,卻一望就并非尋常,他靠著回廊的柱子坐在臺階上,借著頭頂燈籠的光,捧著一本書在看。 不知道是哪家的子弟,怎么進宮赴御宴還帶著書躲到這里看? 我猜測,要么這個少年真的是愛書如命,要么是受了家里哪位長輩的指點,特意這么做的。等著被人瞧見,最好是被皇上瞧見,問一聲,誰家的少年這么用功,今生的名聲和功名就算起了個頭了。 少年并沒發現本王,捧著書,看得十分聚精會神,不大像是刻意做作。 我站了站,走上前去:「這么暗的燈下面看書,不怕看壞了眼?」 少年像是吃了一驚,抬起頭,急忙合上手中的書,站起身,我笑一笑又向前走了兩步,他神色漸漸平靜,躬身道:「見過懷王殿下。」 想來是剛才御宴之前曾經見過,只是我未曾留意。 我道:「不用多禮,隨便些說話就行。你是誰家的孩子,怎么跑到這里看書?」 他答道:「我叫柳桐倚,祖父柳羨。」 原來是柳羨的孫子,那么偷著跑到僻靜處看書便能理解了。他站在那里,態度從容,眉目之間透著一股詩書堆里養出來的文氣,不愧是柳氏的子弟。 現在看他長得真是不錯,但或許十年之后,朝廷里就會出來另一個年輕的柳羨。 唉,可惜了此刻如斯的少年。 我端詳著他,從面龐掃向他手中的書,卻發現他雖然從容有禮地站著,但衣袖微微動,正不動聲色地把剛才看的那本書往袖子里藏。 我假裝沒在意地問道:「你方才看得是什么書?」 柳桐倚的神色有點局促,卻仍然好像很從容似的道:「哦,是一本尋常的書。」 我道:「能給我看看否?」 柳桐倚道:「呃,只一本尋常的《孟子》,懷王殿下一定看過了。」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閃了閃,像漾著月光的漣漪。 我瞄向他袖子口露出的藍色書角,「是么。」再向前走了些,握住他那只藏書的衣袖,低頭看著他的眼笑道,「你沒怎么做過偷看書的事情罷,哪有往袖子里藏的時候不留意書是正是倒的,書名都被我瞧見了。」 我抬起他的胳膊,從他袖中抽出那本書,書皮上寫著四個大字——《紫須俠傳》,是書坊間曾風行過的一本俠客傳奇。 柳羨的孫子竟然會看這個? 我詫異看他:「你真的姓柳,不姓王姓云?」 王家和云家的孩子都精,做錯事被抓了說自己是別人這種謊絕對撒起來眼皮都不帶眨的。 他有些疑惑地看我,雙眼如盛著星的池水,極其清澈。 我把書卷起,盡責地告訴他,「《紫須俠傳》是仿著,仿著《白玉神劍》寫的,不如《白玉神劍》寫得好,而且你這本是刪了的凈本,不是全本。」 他啊了一聲,道:「我看這本已經極好了,書中的字句用詞雖直白卻精到,詩句初看時粗糙,細細品又覺得貼切無比。」 我看他這樣一本正經地說,忍不住好笑,他確實應是柳羨的孫子沒有胡說,我道:「那是因為你沒見過好的。這個風雪樓主人寫傳奇話本的里頭只能算平平,詞句都模仿著寫《白玉神劍》的西山紅葉生來的,還有比如癲酒客、白如依等等,才是其中的佼佼。」 柳桐倚雙眼亮亮的,一臉神往。 我接著道:「你偷著去書坊找一找都能找到,京城西南角小錢兒巷,里頭有個書坊,賣得比較全,還能買到未刪的全本。」 柳桐倚的眼睛更亮了,我看看他那雙眼,不禁補充道:「不過,你……還是買刪了的凈本吧,全本恐怕你不大適合。」 這些傳奇書本有不少描寫俠士與種種女子之間的情愛事,所謂凈本,就是將這些去后的版。我肯定絕對不會看那種,但全本的那些東西,恐怕這位柳羨的孫子吃不消。 柳桐倚微皺眉道:「為何?」 我只能隱晦地道:「全本中男女事,略有涉及,稍微露骨。」 柳桐倚道:「怎……」他應該是想問怎樣露骨,怎字出口便領悟了,下面的話就沒了聲兒,我在月光和燈光中看,他的臉似乎微紅。 我忍不住笑出聲道:「哈哈,看吧,我說你還是看凈本的好。」 柳桐倚瞪著我沒說話,臉上的紅色好像又重了些。 我正笑著,聽見遠遠有腳步聲過來,立刻將書遞還給他,「有人過來了,你千萬把書藏好,記得在家偷著看時,一定別往被褥下藏,容易被下人收拾床鋪時抖出來,藏在床板下頭最可靠。」我再湊近他小聲些道,「我小時候就因為沒藏好挨過揍,這是血淋淋的經驗。」 柳桐倚眼也不眨地聽我說,撲哧笑了笑。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聽著是有人在喊我,「懷王殿下,是懷王殿下在那邊么?皇上傳你過去。」 我便匆匆道了聲我先走了,柳桐倚袖好書站著,待我轉過小徑拐角時,見他也已沿著回廊走了。 從那回之后,我就沒再見過他。柳家人不愛張揚,他的消息我也幾乎沒聽說,漸漸快要將此事忘了。 直到幾年之后,啟赭親政不久,那年科試之后,柳桐倚被點為狀元,一夜之間名滿京城,我才又想起他。 賞賜殿試三甲的瓊林宴,我在陪席的人中,瓊林宴照例設在御花園里,就在御水池邊。 我到了皇宮里時,新科三甲和陪席的幾個官員已經都齊,只剩下皇上還沒來。我進了御花園,遠遠看見芍藥花叢中鮮艷的狀元紅袍。幾年前的八月十五的事情重新從心里翻出來,不知當時那個偷看間書的少年變成什么樣了,他當時的確標緻無雙,但有的人就是小時候好看,等到大了漸漸長開,往往會往一種匪夷所思的丑里長。可別變成和沒了鬍子皺紋白頭發的柳羨一個模樣。 我預備著和他照面后,趁空問一句,《白玉神劍》后來看了沒,看的全本凈本? 那身狀元紅袍背朝著本王,正和榜眼探花及幾位老臣說話,面向著路這邊的中書令最先看見我,立刻笑道:「懷王殿下來了,見過懷王殿下。」 我一邊說著免禮一邊向前走,其馀人紛紛轉過身來,我看見那襲紅衫也轉過身,幾年前映著月色盛著銀星池水在這一轉身中夜色散盡,晨光和熙,桂香縈繞溶去,桐葉如碧,紫薇花濃。 他抬袖,低首:「拜見懷王殿下。」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道:「柳狀元不必多禮。」也就在這一瞬,我那句預備和他開玩笑的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了。 人就是這么奇怪,,本王被全天下人當成jian王,一直冤枉的不行,總以忠臣好人自居,但在此時看見柳桐倚時,我卻在剎那間知道,我與他,這輩子註定不是一類人。好像眼前明明白白地畫了一條線,他站線上的那一邊,如同陽光下清到不能再清的湖水,我站線上的這一邊,像一鍋混沌沌的麵湯。四周明里帶著暗,暗里帶著明,總不如他頭上那片天藍得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