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還未亮，艾莉便從淺睡中醒來，懶洋洋地打了一個與倦意無關──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打過的呵欠，并且沒有必要地伸了個懶腰，大概算是心血來潮的舉動。

    透過感知確認了烈特還沒有醒來后，艾莉小心翼翼地不發出任何聲音，整個人緩緩騰空，落到了森林邊緣一棵希爾德樹的樹頂。

    她輕輕吁了一口氣，當下不論眼睛健不健全，大概也和心中感應到的一樣，四周一片漆黑什么都沒有。

    「弗雷德皇城啊……」

    過了良久她才低聲說出了一個地方的名字，是昨夜烈特提及過的地方，他正打算帶她到那里附近。

    伴隨這話語聲出現的，是猶如潮水般涌現的思緒。

    因為這名字首先勾起的記憶，便是一年前，被稱為「魔王」的強大惡魔帶著其麾下大舉入侵人間的過去。

    似乎因為魔王喜好寒冷的關係，其首先揮軍攻擊的地方便是遺忘大陸北部長年下雪的雪之國，即使是在北部國力首屈一指的雪之國，也僅僅在三天之內就淪陷。

    那將近二十公尺高、讓人望而生畏的城墻，以興建以來未曾被攻破而自豪的城門，卻被擁有怪力且刀槍不入的魔王輕易粉碎。

    國王，也就是艾莉的父王不畏死亡地指揮士兵抵御，士兵亦以不懼守護他們的家園──這樣的景象艾莉無法看見，這一切只是她的想像。

    因為，在城門被破的一瞬，她的父王已經命令侍從強行把她帶出了雪之國。

    一城既下，惡魔軍的侵略完全沒有停歇，它們隨即揮軍南下，在國力強盛的雪之國也根本抵擋不了惡魔軍之下，收留了艾莉的每一個國家都很快被從后進軍的惡魔軍攻破，后來艾莉被稱為「帶來災難的魔女」便是這個緣故。

    逃亡的日子大概持續了一個多月，遺忘大陸北部的國家幾乎全滅，惡魔軍也準備開始進軍東部、西部以及中部，也是在這個時候，艾莉在某個小國中的人嘴里，得知了與惡魔訂立契約的方法。

    最先大起反抗的，便是位于中部一等一大國──弗雷德皇國，當時獲得了力量的艾莉，便是自薦加入這國的軍隊。

    由最初的不信任，到最后交由她暗中指揮士兵部署，一共花了數個月才壓制著惡魔軍，不只令其無法入侵東、西及中部外，也把它們壓退至北部中偏北之地。

    不過也就如此而已，距今大約七個月前，任憑艾莉如何拚命，也沒辦法再把惡魔軍往后迫退，收復雪之國以及周邊的一眾小國──她殺不死魔王，即使有著惡魔之力的她也沒辦法殺死魔王，之前數個月之所以能有收獲，其實就是避開了魔王這主戰力，去屠殺其他較為弱小惡魔。

    但范圍已經縮減得足夠小了，只要艾莉開戰魔王必定能在短時間內趕至，所以沒辦法殺死魔王──而魔王又辦法殺死她的情況下，兩軍只能僵持。

    當時，艾莉已經有了心理預備，戰斗會這樣永無止境地持續下去。

    這對人類一方來說其實并不算太嚴苛，本來人類就一直有對抗惡魔的兵力，加上有艾莉坐陣，人類一方其實只需要少量的兵力來放哨及以防突擊，一旦惡魔想衝擊防線時通知艾莉就可以了。

    比起家園被毀，把戰線控制在北部絕對不是太壞的事情。

    「還真不可思議呢……」

    腦海回憶到這里的艾莉不禁嘆了一口氣，她所指的不可思議，自然是上戰場，并且能夠懷著決心，持續不知盡頭的血腥殺戮。

    那段戰場上殺戮的日子，艾莉當然一輩子都從沒想過，就如昨天她和烈特間聊提到的，身為一國公主──甚至已經被默認為下一任國王的她，每天除了學習各種知識包括治理國家之外，便是與各領地的貴族或其他友好國家使節交流，還有她進入廚房的喜好，再來便是難得能離開皇宮到外游玩的民間視察。

    與打斗、殺戮完全無緣的生活，也許他日會遇上其他國家入侵又或者惡魔襲擊，但至少她不會是拿起武器上戰場殺戮的女武神。

    實情卻是，那幾個月中，她就像一件殺戮兵器，為了減免人類士兵傷亡，每場戰爭其實都是她一個人衝進最激烈的戰場，其他士兵的任務只是待在后方防守戰線不讓惡魔衝破，然后她獨自一人走進惡魔群里，利用她得回來的惡魔知識，透過感知判別每一隻惡魔并找出其弱點，最后以惡魔肢體的強大力量加以殲滅。

    這便是那幾個月中每天早、午，甚至晚上不停重復上演的事情，身穿一套工匠特別鑄造的輕甲，不顧身上任何傷勢，總是一人衝進惡魔群的──亡國公主。

    「不不，最不可思議的，還是那個男人……說起來，當時我的感知能力也沒辦法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呢……」

    艾莉轉念想到的，便是在無盡戰斗僅過了一個月后，也就是半年前，突然出現的某個人。

    當時那個人什么都沒有說，艾莉也沒辦法判別到他是誰，只能從背后的士兵處得知那是個穿著平庸，像是某個獵戶孩子的青年，手持著一把漆黑的大劍，輕松就把魔王從中一分為二。

    本以為永無止境的戰斗，在全部人弄不清楚確實情況下就突然結束了。

    魔王既死，惡魔軍頓時潰不成軍，而艾莉自然不會介意幫忙清理，在把惡魔軍掃蕩完之后，艾莉本想找那個青年，可是卻得知那人在封印了「門」之后便消失無蹤。

    人類暫時少了惡魔的威脅，矛頭很快便指向與惡魔無異的艾莉，在各種中傷與咒罵之下，艾莉選擇了躲到無人的地方。

    或許在其他人看來這段過去令人哀傷，但艾莉其實在這半年的「沉睡」中，并沒有怎么想起這段往事又或者感到后悔，直至現在──此時此刻即將要回到人類的城市時，才不禁回憶起來。

    就在艾莉回想過去之際，天也漸漸光亮露出了魚肚白，她心想烈特該差不多起來的時候，卻已經感覺到他在樹下等待著自己。

    「早啊，艾莉。怎么了？擔心回到人類生活的地方嗎？」

    我真的露出了那種表情？而且這么好懂？不，應該只是這傢伙亂猜而已。

    艾莉一面否定了心中的疑惑，一面調整自己臉上表情的同時緩緩降落地面：

    「沒什么好擔心的，說白了，就算我的身份被識破，也奈何不了我。」

    「的確是這樣沒錯啦，不過還是別惹人注目比較方便行事，所以其實我挺擔心的。」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艾莉的語氣難免變壞，畢竟烈特這句話等同不信任她。

    「不，別那么緊張，我不是指你的能力問題，而是你的外表。」

    「嗯？」

    艾莉不禁疑惑地應了一聲，她從烈特的語氣中并沒有感到諷刺的成份。

    這倒是艾莉自己沒有自覺了，她那頭白如雪的柔軟長發帶點波浪捲輕輕地垂著，小巧的鼻子與嘴巴毫無疑問是個美人，儘管緊閉的雙眼總是流露著一股冷淡、拒人于外的氣息，但是她本身個子不高，身形又略為纖弱，隱約間有種楚楚可憐、叫人憐愛的感覺。

    況且不只是她那毋庸置疑的美麗外表，就連衣著也配合得很出色。露肩式的觸地晚禮裝長裙本身就有濃厚的貴族風格，白色前開的設計穿在她身上別有一番高雅，以琥珀扣針作為的裝飾略添了一分貴氣，至于白色的長襪子頂端上有著可愛的蕾絲，再加上粉紅色的小鞋子，為她這身穩重打扮彌補了適合她這年齡的少女氣息──

    超級可愛的美人兒，年青得來亦不失成熟穩重，后者大概是她成長環境中自然累積而成的氣質吧。

    這樣的人走在街上，絕對會受到途人的注目禮。

    烈特自然看得出艾莉那臉上的疑惑，不禁感嘆：

    「你還真是完全沒有自覺……我這句話并不是讚美，而是事實──你真的很美，不只會招徠男性的目光，連女性也會羨慕和妒忌吧。」

    「這……」

    即使烈特說得如此誠懇，但被人如此直白地指出，艾莉難免會尷尬以及害羞，其實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穿的服裝很華麗。當初她決定躲到無人的禁足之森前，的確不想穿那身沾滿了血腥的戰斗裝，于是她去「買」了一套新的衣服，自己只憑手觸摸來判斷衣服的質感以及設計，感覺穿上后的外型覺得滿意之后，就放下應該足夠的錢幣便走了。

    「算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待會進入希爾德城鎮之前，看看外面的農家或者獵戶能不能買套簡單的衣服吧。」

    正當烈特打算就這樣決定，邁步走在前面的時候，艾莉稍微糾結了一會只敢以較細的聲量說：

    「但是我挺介意的，我不喜歡穿不舒服的衣服……」

    「呀？」

    這實在大出烈特的意料之外，大概在他看來艾莉似乎什么都無甚所謂的樣子，至少就連被自己所救的人唾棄也不怎么在意，卻竟然會在意自己看不見的衣著，不禁心想艾莉始終是個少女，無奈地苦笑說：

    「那買件斗篷套在外面，這總行了吧？」

    聽到這提議的艾莉倒也爽快地答應，跟在烈特后面的艾莉隨即又好奇起來：

    「這么說來，你又不會引人注目嗎？雖然還不知道你是什么，但有著那么強大的力量，總感覺會像是個帥氣的騎士，或者大將軍之類？」

    「呀……我長得不怎么好看，是個粗人，衣著方面就是布衣皮褲，有點像獵戶吧，就是個普通人。」

    「嗯哼……真的嗎？」

    「你又看不見，不信的話到城里找個人問問看好了，真弄不懂你知道這些又如何……」

    「就是好奇不行嗎？況且找別人，那個人也可以事前串通好的，除非……」

    「除非？」

    「讓我摸，我自己來確認。」

    大概是感覺到了艾莉那絕不罷休的氣勢，烈特只能認命似的：

    「好吧，隨便你。」

    艾莉雖然的確好奇烈特到底長得怎樣，但剛才的話始終是玩笑居多，卻沒想到烈特真的答應了，甚至反過來由烈特主動，走過去輕扶著她那纖細的手腕，放到他自己的臉上。

    其實這動作并沒有必要，就連烈特自己都知道，艾莉那感知不可能判別不出物件的高度或者外形，否則她又怎去攻擊惡魔的弱點。

    換言之，烈特這番舉動其實就是反過去開艾莉玩笑，說得更壞一點就是調戲了。

    思維靈敏的艾莉自然立即想到這一點，可是既然是她自己提出的，要是這時候退縮就等于讓烈特得逞，所以當下什么都不說，就順著烈特的手去觸摸他的臉頰，更是毫不留情地又揉又捏。

    而且艾莉覺得這還不夠，甚至開始說起自己的感想來：

    「哦哦哦，你的皮膚很粗糙耶，身材又魁梧，再加上那像是老牛的嗓子，的確很有漢子的味道嘛。」

    要是現在有人在旁邊觀望，絕對會把這情景當成一雙大膽的情侶在公然相互調情，不過如過近看的話，或許會產生微妙的異樣感。

    因為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的烈特，其深邃的暗紅色雙眸中流露出與其真實年齡完全不相符的成熟感，再加上久經鍛鍊的體態，讓人有種正值壯年的感覺；相反艾莉那不足一百六十公分的小巧身材，其動作雖然有點古怪但無疑是青春少艾，與烈特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對比。

    只是實情卻是艾莉確為與外表相符的十六歲少女，但烈特也不過比她年長兩歲而已。

    饒是如此，當下二人身處的還算是禁足之森的范圍，所以并沒有旁人，而且即使有旁人艾莉大概也不會在意，只有當她自覺自己似乎有點過份的時候才停下來，也不過笑說了一聲「抱歉」并沒有特別在意。

    在烈特心里，大概也只會以「真是完全沒有少女自覺的傢伙」來總結艾莉這樣的舉動，而表面則是平和地說：

    「總而言之，現在你相信了吧？」

    「嗯？相信什么？」

    「算了。」

    覺得自己在某種方面似乎與艾莉無法溝通，烈特果斷地選擇了放棄。

    無論如何，滿足了好奇心的艾莉也沒有再做出什么特別的舉動，二人總算在日出之前起行朝著希爾德城鎮前進，在那之前當然先得找處農家或者獵戶給艾莉偽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