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卿(三)
一般來說,不管是自愿的,抑或是被逼的,沒有男妓可以待在花街直到花甲之年,然而鳳蓮是一個例外。 聽說他留在這兒的原因,就是要等待那個住在他心底里而忘記搬家的男人。關于那個人的身份,在花街內的猜測也不少,有人說他是富商之子,有人說他是江湖游俠,有人說他是邪教中人,再夸張一點的說法,就是他是某位王爺?shù)氖雷樱梁跏钱斀裉熳印?/br> 我小時候走去問鳳蓮那個人的身份,鳳蓮只是說:「玉堂就是玉堂。」我那時才知道原來那個人叫玉堂,可是對他的身份我卻覺得更迷茫。 有時我真的會質疑那個叫玉堂的人是否真實存在,那可能不過是鳳蓮幻想出來自我安慰的幻影也說不定。 但管他是真是假,鳳蓮想是真實,他就是真實。沒有這樣的堅持,人又怎能生存下去? 花街以外的人也知道鳳蓮的事,一段癡情,換來的不是他們的同情或憐憫,而是唾棄。他們都說我們這些男妓是悖德的象徵,男人的愛,女人的愛,都沒有資格得到。 其實沒有恩客的「眷顧」,花街的生意又豈能蒸蒸日上?悖德?還不是世人的yin慾作怪,為什么不說他們yin亂,偏要說我們迷惑眾生? 我曾經(jīng)問過鳳蓮,他說是命;我曾經(jīng)問過義父,他說是孽。 我們花街每一個人,不管認識鳳蓮與否,都暗地里真心希望鳳蓮會等到那個人的。這樣我們或者能夠把腰胸挺直一點,能夠理直氣壯的告訴世人,我們與他們,并沒有分別。 不過時間給予鳳蓮和我們最殘忍的答案。 好像因為我們活在花街,所以受到詛咒,明明我們的血都是紅色的,但就是比其他人低一等。 「假如有一天,彎月離開這兒,你會不會覺得傷心?」 某天下午,鳳蓮忽然這樣問我。 乍聽彎月之名,我嚇得坐直了身體,紛亂的思緒立即被鳳蓮的問題拉回現(xiàn)實。 鳳蓮看見,用袖掩著嘴巴不停的在笑,遮去他蒼老的容貌,如果只看他的眼,的確會誤以為他仍是芳華正盛的年輕男子。 彎月離開這兒?我愣住,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是的,我是老闆的義子,待將來年華老去,我還是會留在這兒,然而彎月他不過是個過客,青春一過,還是得離開。 到時候,我可以留住他嗎?應該不行,因為彎月的故鄉(xiāng)佔了他生命的全部。一想到這兒,我就覺得心里沒來由的一下刺痛。 鳳蓮似是在我身上看出什么似的,但是他沒有都沒說,那么我也不問了。 心里覺得鬱悶難受,幾天后我就莫名其妙的病倒了,終日昏昏沉沉的,我好像作了很多很多的夢,我夢見江南的水榭,夢見故鄉(xiāng)的落日,夢見彎月口述的大草原…… 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我隱約聽到琵琶聲,是彎月最愛奏的那首《契丹土風歌》,待我完全清醒的時候,身邊看到的人真的是彎月,身旁還放著他珍愛的琵琶。 我渾身痠軟無力,而且口乾舌燥,可是看到彎月靜靜的伏在我床邊,心里覺得非常安心踏實,就如同得到整個天下一般。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彎月的睡顏,恬靜的,仍是一頭白發(fā),一身白衣,如同雪地里的精靈,帶著一種純然的美麗。我不自覺伸手撫摸著他的發(fā)絲,卻無意中把他弄醒。 彎月反射性抓住我的手,驚喜地發(fā)現(xiàn)我醒過來,我即時想起鳳蓮的問題,心里還是覺得很難受。 「彎月,可不可以……」我差點衝口問出「可不可以不要離開我」,可是我不能這么唐突的,便改口問道:「可不可以再奏一次你的契丹民歌?」 彎月沒有答我,他向來就是惜字如金,習慣用行動回答一切,看到他拿起琵琶,我便知道他答應。 契丹家住云沙中,耆車如水馬若龍。春來草色一萬里,芍藥牡丹相間紅。 大胡牽車小胡舞,彈胡琵琶調胡女。一春浪蕩不歸家,自有穹廬障風雨…… 彎月從來只彈不唱,可是歌中的一字一句所勾勒的畫面都能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 這就是彎月所憧憬的大草原啊……除了故鄉(xiāng),彎月的心中可曾有其他牽掛? 沒有等他奏完,我心里不知哪來勇氣,問道:「彎月,鳳蓮跟我說過,人世間里最深刻的感情就是『愛』。那么我之于你,有這么的深刻的情感嗎?」 他愣住,手凝在弦上不動,蒼白的臉上出現(xiàn)罕見的紅潮,我們都沒有說話,我就等他回答我,然而他只選擇繼續(xù)奏曲。 我那時只知道,彎月,從來就只屬于大草原。 我青澀的少年時代,就是對愛情這樣的懵懂,我是到后來才明白到「愛」原來是有很沉重的深意,只是當時我還不了解,但我想當時的彎月已經(jīng)明白這個字是如何的沉重。 那是一個象徵一生一世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