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鋼琴(4)
第二天一早,我聯系鋼琴家,請他到事務所來,說有事要與他商量。 「已經找到買主了?」 電話聽筒中,傳來鋼琴家不無期待的聲音。 「哪有那么快。只是想同閣下討論一些事情而已,或許會有所幫助。」 大約半小時后,一襲白衣的英俊男子便再次出現在我的事務所里。 他像昨天一樣,例行公事似地掛好外衣,摘下手套,只是整個過程,比起前一天至少迅速了一倍。 「那么,要談的是什么事情?」鋼琴家五指交疊在身前,故作自若地問道。 「事情是這樣的——不知閣下可否了解,所謂的兇宅,大多數是由地縛靈盤踞所造成的。」 「地縛靈——那是什么?」 「所謂地縛靈,是指那些因生前有心愿未了,或是對現世尚有牽掛,而在死后無法順利升天的魂魄。他們會停留在rou身逝去的地方,日復一日地重復著某件相同的事情,直到心愿了卻,或是不再有牽掛之時,才能脫離束縛,成佛歸天。大體而言,地縛靈這種靈體,非但算不上惡靈,反而多是一些纖細而善良的家伙,對現世之人并無傷害之意,也不會輕易干涉人類的生活——他們只是沉湎于自身的過往之中,孤獨而悲傷地原地徘徊而已。只要不加以干擾,就能相安無事。」 「難道,我家的宅子里就存在這種——地縛靈?」鋼琴家問。 「不不。」我搖頭,「事情恰恰相反,實際上,閣下的宅子里根本不存在任何地縛靈,所以說,那根本算不上兇宅。」 「誒?不是兇宅?」 我點頭。 「閣下之前也說過,并沒有人在那宅子里去世。所以,基本可以排除兇宅的可能。」 「那——每天夜里傳來的鋼琴聲,又是什么?」 「我想跟閣下探討的,正是這件事——關于您家閣樓里的那架鋼琴。」 鋼琴家向前傾了傾身體,兩肘架在辦公桌上。 「果然——問題處在鋼琴上?」 我沒有回答,而換做一種日常閑聊的方式說道: 「鋼琴家先生,你一定十分熱愛鋼琴吧。」 「誒?」大概聽到了出乎意料的問題,鋼琴家一怔,繼而回答:「那當然——對于一個演奏者而言,樂器就相當于他的第二個靈魂。」 「不,我所指的并非某一件樂器——而是鋼琴這一事物本身。不是豎琴、不是風琴,也不是小提琴,而偏偏是鋼琴。先生,你可否告訴,是什么契機,使你熱愛上了鋼琴這一事物,并將其作為奉獻終身的事業?」 鋼琴家皺起眉頭來,似乎想要在內心挖掘什么,又似乎想要逃避開什么。 他反問: 「請問,這和宅子里發生的怪事有關聯嗎?」 我沒有回答,而是說: 「其實,我本人和鋼琴這一事物,也多少有些淵源。我的meimei——也就是昨天閣下見到過的女孩——也曾熱衷于鋼琴演奏。或許是受到作為音樂教師的母親影響,她從很小就開始學習彈奏鋼琴,十幾歲的時候拿到了演奏文憑,也參加過各種鋼琴比賽,可最好的名次,不過是縣里前二十名左右的樣子,想要有進一步的發展,可謂前路迷茫。然而,meimei仍舊孜孜不倦地練習著,就算課業再緊再忙,每天也要保證兩到三小時的練習時間。」 「喔……」 顯然,鋼琴家對我的話題沒有太大興趣。 我繼續說: 「作為鋼琴演奏家,閣下也一定了解,搞藝術的人,精湛的技藝固然重要,但當記憶達到一定水平之后,天賦的作用便愈發凸顯出來。只要通過嚴苛的訓練,能夠達到某一技藝水準的演奏者數不勝數,但其中真正具有天賦的,則寥寥無幾——閣下想必便是其中之一——而我的meimei,顯然并不具有這種天賦,所以,就算再勤加訓練,也不可能成為一名真正的鋼琴演奏家。 「這一點,想必她和我一樣心知肚明——也正是因此,每當我看到她在大賽前夕,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練習同樣的旋律時,總會心痛不已。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她,為何非要同自己過不去——不必這樣拼命,也沒有關系的,拿不到名次,成不了鋼琴家,也沒有關系。meimei卻搖搖頭,說不是這樣的,她之所以日復一日地彈琴,并非為了獲得什么名次,也從未打算成為鋼琴演奏家。她彈琴,只是單純地因為,每當手指落在黑白鍵盤之間的時候,她便能感覺到一種力量,通過琴鍵,將她的精神與遠在另一個世界的母親連接在一起,就好似回到那遙遠的童年時代,在盛夏的夜晚,坐在母親腿上,傾聽母親彈奏一首首撩人心弦的夜曲。 「所以,與其實說meimei是在練習彈琴,毋寧說,她是沉浸在鋼琴這一媒介所構成的特殊時空之中——只有在這種空間中,才能讓她重溫到母親昔日的溫暖情懷;只有在這一空間中,才能讓她恍然感到,母親其實就在身旁,從未真的離開。」 我稍作停頓: 「這便是meimei彈琴的真正緣由——至于不斷參加的比賽,其實,只是想給自己尋求一個更具現實性的理由,使她不至于沉淪在黑白琴鍵所構建的回憶的烏托邦之中,無法自拔而已。」 說到這里,我沉默下來,凝視著坐在對面的鋼琴家。他同樣默默無語,長發遮住了一邊的側臉。 時間,如同穿過狹窄的閘門,在無言中緩緩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再次開口: 「鋼琴家先生,就連我的meimei都對鋼琴有著如此的寄托,作為一名職業鋼琴演奏家的你,想必也存在某種契機或情感,將你和鋼琴這一事物聯系在一起。倘若沒有這一聯系,我想,即便同時具有無與倫比的技巧和天賦,也無法站上鋼琴演奏的頂峰。不知我所說的可有幾分道理。所以——還是先前的那個問題——我很想知道,是什么契機,造就了你和鋼琴之間的牽絆,并使你甘愿為其奉獻終身。」 鋼琴家不做聲。 高傲也好,倔強也好,任何堪稱性格的東西,似乎都已全部從他的面部剝離開來,只剩下一個單純的男人,平凡的男人。他的雙目,直直地盯著桌面,又或者是盯著桌上的紙牌,又或者什么都沒有注視。 「契機什么的,早已記不清了。」 說完,鋼琴家站起身,穿好大衣,步調緩慢,稍顯迷茫地走出事務所的大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