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識(二)
自西郊進內城,先要過御河。葉渺驅了馬沿街慢慢走著,遠遠的,就看見南明橋上堵了些人,不待走近,似乎就有個什么東西被隔空扔進了御河里,濺起好大水花。人群登時sao動起來,過了片刻,那河里才冒出個掙扎的人頭,撲棱棱地劃著水,一個未平,居然又撲騰撲騰跳下去三五個人,亂糟糟地架著先前那人撈了上去。葉渺走到橋下,瞟見那竟是個熟人——京中頭號斗雞走狗的紈绔少爺,齊老大人的寶貝孫子,齊燁齊參軍。 齊參軍的官職是蔭職,官位不過七品,架勢看起來卻有一品,比他家老爺子還闊氣。三月的春水不冷,掉下去一遭也沒傷著他皮rou,此刻正裹在貂皮大氅里,指使著下人跟對面那馬車大罵,吵得將要動手,又被旁邊人攔住。這人卻也是熟臉,正是方大公子方昕。齊燁是二十來歲的毛頭小子,方昕卻已半接手了家族,穩重得多了,見對面是軒車頗有些形制,輿壁皆黑漆,玉轪上的刻繪似為夔龍,身份必然貴重。簾幕密不透光,周遭跟隨的又都是侍女,料想是哪家貴女出行。本一意攔著內弟,奈何對面的侍女武功卻厲害得緊,跟齊燁一招過手,就給他掀進了河里。這下便是他有意息事寧人,齊燁也不肯了,好端端的齊小少爺何曾受過這種氣,當即恨得直要大喊大叫,非要人拆了這馬車不可。 葉渺在橋下聽了半晌齊少爺罵街,頗覺趣味,雖說過了橋就不算禁軍地界,可這眼皮子底下的事卻不能不管,便驅馬上前,好讓方昕把他家這小少爺拎回去。才走了兩步,就見那車中人似乎是吩咐了什么,跟齊燁對吵的侍女一福身退下,轉過來的瞬間被她一瞟看清了面貌,那人竟是流云! 她還疑心是自己看錯了,然而她掃了一眼,那馬車左右還立著兩個人,近前的一個似乎是銀浦,而另一個看身形分明就是她三年前送去幽涉留守大廈的蘇恰!這熟悉而微妙的組合讓她心中驟熱冒出了一個不可抑制的念頭,在愈發劇烈砰然的心跳中,那馬車前簾卷起了一點,一只略顯蒼白的手姿態優雅地撩開了簾子,扶著侍女的手臂從車上緩緩走了下來,時隔三年,葉渺終于再一次見到那個人。 顧秀的神情一如往昔,唇角含著捉摸不透的笑意。葉渺望著她,卻在橋下停住了腳步。 修道之人動輒一閉關就是數年,山中無日月,對于時間的認識往往也很模糊。三年,等待起來很長,看起來卻很短,尤其是和修士漫長到數以百年計的生命相比。 可當她見到顧秀的第一眼,她忽而就后悔當年任由顧秀孤身去了大廈。 原來三年的時間并不短,已經足以將一個人脫胎換骨,到了她都要覺得陌生的程度了。 場中早已是一片靜寂,顧秀朝前走了兩步,目光從齊燁面上一掃而過,轉向了方大公子,微笑道,“照鄰兄今日也有雅興出來春游么?” 方昕最慶幸的大概就是還沒來得及給那個傻子幫腔,車里的那是誰?是三年前憑十個死士就敢逼宮的顧秀!他與顧秀相交不深,不敢托大,連忙拱手行禮,“攜內弟往犬臺宮去,不知是上卿車駕,多有唐突,還望恕罪。” 顧秀頷首道,“無妨。三年不見,方兄同夫人一切安好?” 方昕答道,“有勞上卿掛念,糊涂度日罷了。不知上卿是何日進京的?舊疾可痊愈否?”又道,“家父素日對上卿頗為牽念,若能得知上卿病愈歸來,仙姿玉映,更勝從前,定然不勝歡喜。”二人略略說了幾句,便各自分手下去了。顧秀回身見流云仍在原地垂首站著,道,“你和人吵了一架,怎么反倒吵得自己不痛快了?” 流云跟著她上了車,低頭道,“是婢子的錯,婢子不該任性使氣,還讓蘇jiejie出手幫忙,惹出這些事來,給主上添亂。” 顧秀就著手中的書卷翻了一頁,“既已知道,改過就好,不必想了。去后面牽馬罷。” 流云不解,“咱們就這一輛車,后面哪里有馬?” 她話音方落,車簾就被掀開了,蘇恰在外面道,“啟稟主上,葉帥來了,正在外面相候。”顧秀抬眼看了她一回,眼中似有笑意,流云連忙一福身下去了。外面響起一兩句細細的人聲,過不多時,就有人一撩簾子,是葉渺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