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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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把辭別戲演成警匪片了。我刪去訊息,手機接著響起。我拒絕了來電,順手關機,便望見唐家祥身影出現在樓下,一手果然在點菸。他臉上身上原先煥發的光輝變得黯淡,無助地舉頭四望,另一手握著手機,偏著頭,好像那一隻小小的手機是他渾身氣力的來源;好像那是一堵墻,若不靠著它,他的身體立刻會垮下。 唐家祥打不通我電話,毅然將只抽了兩口的香菸拋進菸灰筒,身影又進了樓。我登時有不好的預感,趕緊鎖上了門,還緊緊拴上。在外頭的人不會知道里面上了閂,除非他發了癲,叫來消防隊破門而入。 我在空無一物的居室里,從門上透鏡看見喪魂落魄的他來到我門外。他在外面走廊上晃了一陣,直著脖子仰著頭,看來看去,好像一隻鳥在找甚么東西,然后他立定在一處,很像藝人上臺表演找到了螢光定位膠帶,這才拿起手機開始撥號。 我正疑惑他弄甚么玄虛,他對著手機那端、我的錄音信箱講開了,還講得有點大聲:「阿文,我在找你。你剛剛一定躲在鄰居家里,我看見那門沒有關上,就懷疑和你鬼鬼祟祟的行蹤有關,可是我不好意思去sao擾何太。阿文,你這支號碼還有效,我現在留言給你,這樣你就知道我急著找你。 「我現在站在你家門外,如果你在里面,會聽見我的聲音。如果你真的不在,我的行動也會被我頭上這支cctv錄進去。cctv通常只有影像沒有聲音,這里這幾支不知可不可以錄音,總之,我好好站在這里講話,留下影像證據。這樣,一共最多可以有三道紀錄了,全都證明我在找你……證明我找過你。」 這……我服了你唐家祥!居然想到要設下三重證據。我在微濕的眼眶上抹了一把,無聲笑了出來。你來我家到底是找我道別,還是要蒐證打官司! 「我知道你不想見我,你做得很絕,不但連『sherman創廚』都不要,還送給了我和小倩,這已經不是暗示,是明示。我明白你的意思,在這件事上也不會跟你拉拉扯扯,讓來讓去。你在海邊就說過要我和小倩去開餐廳,你堅持的事,沒人可以改變你,我也……也很感激你送我這份大禮。可是現在,我只是想看一下你,我不想這樣莫名其妙就再也看不到你了。我……我很怕。」 最后這段話說得有些慢,大約是到了錄音留言的長度限制,他停下來,按了幾下手機,才繼續往下說。 「我要告訴你,我為甚么怕。我失去過你一次,很激烈、很快速地,在…在意外中失去你。你知道原因的,否則你這次不會退出得這么快。當時你一死很輕松,但是你知道后來怎么了嗎?你為我想過嗎?」 「我第一次失去你以后,你知道我怎么做的?每年我都在你走的那天喝酒,一邊喝,一邊把這一年家里的大小異動全部報告給你聽,家里粉刷墻壁啦、家門外邊馬路多鋪了一條啦、多請了兩個傭人啦;當然還有我的事,你叫我收養的那個孩子健康不健康、又新讀了甚么書、我自己做了幾筆怎樣的生意、我肥了還是瘦了、有沒有新的白頭發長出來……事無大小,統統流水帳匯報,硬是要你聽,往往一講講到三更半夜。 「為甚么我這樣做?因為我不想你來找我時感覺陌生呀,我怕你的鬼魂走錯了路、認錯了人,那樣我們又少一次見面的機會了。」 唐家祥人間蒸發的那段時間,我在惡夢里聽過他發誓一般的宣言,那宣言此刻回盪: 「因為從前我太少陪你喝酒,從今天起,每年的這一天,我都陪你喝一日一夜的酒。」 這些,連同他年復一年癡心不移的流水帳報告,都不曾喚得我回頭去找他,只因我選擇了遺忘。如果早知終究忘不了,我當時又何惜于多飄盪數十年,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守著他到老? 「一年過去我沒等到你,下一年便說得更詳細一點。我一直等你來,一年又一年過去,到我變得很老很老了,終于等不到。」 如果我不曾令你如此失望,那有多好。 夢里他那場哭泣是真的。他哭得像被拋棄在洪荒宇宙的一角,把我的心哭碎成撿拾不回的塵埃。很久以前他哭泣時,我失去形體的手碰觸不到他,夢里也安慰不到他,甚至在這光天化日的現實里,一樣只能附耳門上,聽門后傾訴依稀。 「我想過要快點去找你,在我還算年輕的時候便想要跟上你了,免得你到輪回里漂流,那怎么找啊?可是那一世我又有責任要盡,要等到養子成家,還要安排我的舊部屬養老。你看,做人到底是很不容易的,你是我的責任,還活著的人們也是我的責任。」 這句話,我也想對你說,不論哪一個我,均盼望你的體諒。人活著總有責任的,我們那時之所以鬧翻,之所以使我有了拿生命相償的念頭,根源也就是責任的兩難而已。我倆運氣不好,我們的責任并不一致,總須各走各路。 「不要以為我那一世甚么都不知道,其實我全知道,雖然知道得有點遲。你是故意的,失去你以后,我越想越通透,你完全是借個理由向我賠罪,順便解脫罪惡。我知道你不想死,你只是因為傷害了我,再也背不下對我的愧疚,才會藉那……那場……那場意外,把我一個人丟在那人世。可是,令得我們不小心傷害對方的,也只是各自的責任而已啊……」 他的話語不斷被錄音留言的長度限制打斷,他便反覆地撥號,面上滿是倔強。 「我沒等到你來,所以后來我自己去找你,我不信追不上你!每一次,我重新出生在世界上,都是不容易快樂的小孩子,好像有甚么該做的事沒做到,可是一個小孩子哪里來那么大的遺憾呢?小倩在大學時就說過我是老靈魂,你跟我的往事,她隱隱約約知道一點,不過她不是很信。其實何止她這樣形容我,大學死黨、摩托車club友,甚至連我老爸都笑過我!我爸爸說,我在這個世界的資歷怎么好像比他還長呀。 「你留下的記號一直印在我的腦海,好鮮艷的紅花開了滿地。我童年時常夢見自己死了,站在一個甚么也看不見的關頭東張西望,很徬徨,只有那些紅花,開在一片灰暗里,告訴我下一世還有東西值得去追求,去找回來,然后緊抓不放。開始我很怕這夢,后來我學懂了這是暗示,肯定有甚么該找回的東西,很重視的東西,被我遺失在世間了。」 ……那是甚么呢? 「然后,我想起了我們的一切。我覺得總有一天,我會找到那個人,看看他過得怎么樣,然后把那些無聊的事接著做下去。我覺得我們本來就應該成天一起鬼混的,一旦拆開,狀況就不對了。」 他忽然抬手在我門上碰了一下,嚇得我屏住呼吸,心想沒理由連呼吸都聽得見,又緩緩松口氣。雖說這間居室已退了租,搞到自己在自己的舊居像是作賊,也是很悶的。 他拿著手機,錄下他對著大門的說話:「阿文,你偷偷躲在一邊聽我講話嗎?現在你知道了,我好怕這種情況,我一個人對著空氣講,不知道你在哪里,聽不聽得見我聲音。這和我第一次失去你的情景太像了,我明知你現在活著,還是會怕。如果你在里面,應我一聲好不好?我不會強迫你開門,你只需要出一聲,我便安心。」 說著,他很滑稽地探頭過來,朝著門上小小透鏡擺出正經表情,微露不安,好像在拍攝證件照。 我憋著笑。當然不睬他了。 他徒勞無功,退回到cctv下方。「阿文,我好累,記得所有事情,好累。但是我不想忘,我們之間還不到可以了結的地步。我還差很多事沒為你做。 「你記得你要我對蠟燭許愿吧?那第三個生日愿望,我但愿能很快找出一個解決辦法,把你、把小倩和我三個人都安頓好。途徑a,如果我和小倩結婚,那我希望我們可以一直一直做最好的朋友。途徑b,如果我和小倩重新交往,結果發現不適合婚姻,這情況,我和你又應怎么辦呢?我還是希望,無論如何都能是你的好朋友,但是中間岔路比較多,還要考慮小倩的變數,如果她再變了我前女友,我和她生意合伙,卻沒有聯姻,人生由串聯變成并聯,要怎么加你進來才最好呢……」 他似乎也被自己攪得懵懂了,「……哎呀,總之,我那天許愿,想的就是這些。」 我翻了翻白眼,暗自大呼救命。這小子沒救了,許個愿也弄這么復雜,難怪他許愿不靈。你以為你在寫程式還是資金籌募專案!還分途徑a途徑b,還有變因,啥三個人的串聯并聯也想得出,聽得正常人類腦神經打結,我要是生日許愿神,也懶得理你! 唐家祥放下手機,站在cctv之下,凝望這一方,好像要用目光把門洞穿,搜出我藏匿的位置。可是那目光還是很柔和,帶著一些癡。我驀地明白,不知從多久以前,他已想要這樣凝視著撇下他的我,如今好難得我總算又是個能被瞧見的活人了。他那眼光,就像是求證某些事物是否已改變。 我看看手錶,與房東太太約定歸還鑰匙的時間快到了,他再不滾,我便會錯失前往機場的班車,與即將離境的飛機。更糟的是我還想上廁所,本社區建筑隔音沒有他的居處那么高級,我可沒把握馬桶沖水的聲響會不會外傳,在門外聽不聽得出是哪一家的馬桶…… 唐家祥的眼神逐漸轉為空洞,如果我在街上看見有人帶著這眼神站立不動,我會以為是他錯過了一天只有一班的巴士。不,他看上去更像是在沒人煙的山路上,錯過一年只有一班的車,甚至十年一班也不為過。 我心里著急,念頭無一不和趕車趕機有關。幸虧我一早已向航空柜臺寄了行李,可是我的人還是必須帶著護照去登機啊,難道讓行李幫我去鐵路公司報到嗎?只能盼望這小子速速趕回去工作,別再用一副孟姜女看長城的樣子瞧這道門,他根本不必哭,單用望的,長城也快被他望倒了。我求你,放我走吧。 情況終于出現轉機。唐家祥將手機揣回褲袋,轉身便走。他的步伐一如平常,既不特別沉重,也不輕快。 我貼在門上看他消失在電梯間,追到露臺上等待,忽然心感遺憾:不應該選星期二走的,他要開公司隆重周會,一定全套西裝,我沒能看見他素日略帶飄逸的商務休間衣著,明明襯得他男人味盡顯,我卻在心頭浮現「美麗」二字。那些衣服進了房間便往往被我三兩下剝光,可是,此刻,多看兩眼也好。 因為在我的手機中、電腦里,他的相片已然被我刪盡。 最后,送我上機的人你一定想不到,是譚倩儀。我果然錯過了機場交通車,午后的市區不知發甚么神經,竟攔不到一輛空計程車,是譚倩儀開著車緊急來援,瀟灑飛馳,秀臂使舵,飛速之中,從容若素,把我安然送到了機場客運大樓。她又兜了一圈去將車停妥,便伴著我走向離境樓層。 臨入安全檢查區之時,我回頭望她,她站在送機的人群中向我微笑揮手,用唇形祝福:「一路順風!」 她挺直著身子,米色洋裝下曲線曼妙,頸際的細細鑽鍊在天窗透入的日光中閃動了一下。有美人送行,我頓時虛榮起來,有點顧盼自得的味道。 ──那些偷偷看她、又嫉妒瞪我的眾多男士,誰想得到這名誘人女子和我之間是何種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