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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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就真的回來了,以一副我幾乎認不出的模樣回來。 時間一過九點,酒客仍稀稀落落,音樂還是敷衍了事,噢不,是慵懶舒緩的bossanova,一個身著電單車夾克的男人便迫不及待邊除夾克邊走進來。那肢體語言和面部表情的任務性十足,一剎那我聯想到了從前留學時所見,午夜騎著車四處衝刺送pizza的移民打工一族。 他看到我,很放松地招呼一聲,隨手將夾克晾在了門旁衣帽架上,倒像這里他已經光顧過好幾遍。 我掠了門外一眼,kawasakiw650,這人的座駕跟名字一樣復古,那車的確適合他氣質。只沒想到白天那樣德性的一個人,晚上居然騎重型摩托車出行,一想到這人換下西裝騎著這架復古野獸在馬路上馳騁,就令我產生一種……看見辦公室女主管忽然換上冶艷晚裝、跳上酒吧臺熱舞的錯愕感。 還以為你這種人會開休旅車呢。我必須自我克制一下,酸意又冒了上來,就算他開volvo都好,都強過我只能搭地鐵。 可是我還是掠了第二眼,接著第三眼、第四眼……我想起自己中學時候騎越野摩托車的小小夢想,那時以為長大了就甚么不如意都能迎刃而解了:包括離了婚又分別移民、將我扔在家鄉的父母,包括守著一間臟兮兮小吃店、終年指天罵地的姨婆,包括我喜歡的人和喜歡我的人老是對不上的尷尬……一概忘卻,而后自己可以無拘無束流浪去,將青春流浪凈盡,然后決定要不要在三十歲前死掉。 忽爾回神,離三十歲已剩了五年,不如意事沒有解決,只是隨著年紀換了好幾個檔期的悲劇。流浪倒是日日發生,全在地鐵站與銀行貸款窗口之間。我聳了聳肩,將一碟薯片放到編號a4酒客的桌上。還不算壞啦,至少我仍在靠一件無須妥協太多的事情維生,嗯,如果不算上混合橄欖油或被不肖商人摻硼砂的凍蝦之類,并無其他難堪的妥協。 唐家祥還沒走到酒吧便開心地攔住我點酒:「嘿,ariel,給我1pint的ale,謝謝!」 「你要哪個牌子?」我嗅到他身上一點菸草氣,雖然突兀,于我而言卻并不惱人。為了儲錢開店,甚么錢都要省,我一早把菸戒了,只是戒得有些不情不愿,不是為了對健康的頓悟,只像是年輕時代提早告終。有時嗅到他人身上的菸味,都彷彿自己仍是那個狂狷少年。 敢情這傢伙九點前就到了,在門外吸完了菸才進來。一下機當晚就提前到酒吧,也不見他帶朋友,這人的生活也許很乏味,或許性格很孤僻?儘管白日那場對談令他看上去挺好相處的。 我的腦內劇場主角截斷了我的后續想像:「甚么牌子都好,要苦的,酒精度超過6%的最好。另外給我杯冰水吧。」 我應了聲,看見他被頭盔和夾克悶出了一頭一身的汗,挑著眉享受著酒吧里的冷氣。這個看似矜持的人,有時也會對自己的狼狽樣坦然? 把啤酒和冰水交到他手上時,我突然想到不對:「你喝了酒,怎么騎車回家?換杯黑麥汁吧。苦味足,夠你嗆的。」職業道德作祟,差點從他手中將啤酒奪回。我不是不喜歡錢,但少年時接連幾個死黨死在了酒醉駕駛,狂歡后剩一具再不會應我、不能跟我出去玩的身體,于是開張第一日我便想著,對駕車而來的酒客,能勸則勸。 他笑著說:「我醒一醒酒就可以回去。你放心,我都這樣,酒退得快。」一仰頭灌完了冰水,并沒像部份酒客那樣擾人地喀喀作響咬嚼冰塊,很紳士地放下了水杯,一手就抓住了啤酒。仰頭灌水的豪邁與輕擱水杯的優雅,接軌得剛剛好,這人怎能如此剛柔并濟。 他對著兀自不放心的我說:「先說好,第一杯酒我讓你請,因為我知你一定堅持。第二杯開始,我付錢,第三杯開始,我請你。」 「我在上班,不能喝酒啊。」再說,你打算喝多少杯啊?看不出你文弱書生樣的一個人,喝起酒來這么狠。 ──說是文弱,卻也還好,「書生」兩字前面似乎也不一定要加個「文弱」。大概是天氣太熱,除去夾克后的唐家祥上身僅穿一件肩線明確的白t恤,雖是休間衣裝,質料卻極挺帥,又或者,是穿衣者的結實身架,將衣服撐得好看了。文弱身材可辦不到。 「那等你下班了我再請,也是一樣。今天星期五嘛,我又有時差,喝到幾點都可以。」 ……你明天休息我可沒休息,我是做飯給人吃的,跟你不同,電腦駭客還可能一天不入侵,人不能一天不吃飯呀!我當場婉拒。他不放棄:「那你們總有公休日吧?哪一天?我就前一天來找你,將酒請回來。我要謝謝你中午那頓好菜。」 你這份熱情也太驚人,要不是只認識十小時不到,我真會懷疑你是在追求我。你缺朋友也不是這樣吧?「每個星期二公休。不過……公休日我們必須等歐洲食材代理商送貨,清早三點我便要去魚市場,買了海鮮回來我跟小棋要大掃除──」 「好了好了,」他擺擺手,我像個家庭主婦一樣嘮叨瑣事的當口,他已經吞下了半杯啤酒,果斷下令:「你說個日子,我過來,總之一切照你的方便。」對照我方才的說話,這情景還真有幾分像是獨酌的丈夫叫黃臉婆閉嘴。 我想到哪里去了,你不是真的在追我吧?一咬牙,二十五歲熬個通宵算甚么。「就今天吧。讓你請客還要叫你就著我的行事歷,那樣太過份了。不過我不能喝多,不然明天中午進廚房會出錯的。」 「沒問題,我知道。你總是這樣,手上有事情就不喝。再給我一杯同個牌子的,謝謝。」唐家祥漫不在乎地答應,說得真像是認識了我二十年。而「唐家祥」這三字我還是今日下午才首次見到,甚至沒把握他記不記得起我的中文名叫做曾兆文。 胡扯幾句后,小棋遞酒過來,他看了她背影一眼:「你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