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休止符
第四十七章(尾聲)休止符 1 “真是難為你了。” 陸威揚的感嘆似乎包含了多層含義,他忍不住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后座,從上車起就一句話都不說的青年,他的短發在鉆進的風下急促翻飛,對比著臉頰上完全靜止的目光,那獨自沉溺著的傷感任何人也不忍打擾。 過了很久齊洛才轉過頭來,回應了教官的問候。陽光退去后留下不均勻的暖意,讓車內有著低迷的氣氛,他將頭微微斜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卻無睡意,不小心吹拂在唇角一小股風帶起微癢,讓人想起誰也曾在那敏感的位置留下過痕跡。 他想起與俊流之間的第一個吻,把他從死亡的囚禁中喚回,除了貫徹全身的求生意志,還有什么他不懂的東西就此萌發了。 齊洛回過神來,指尖已經不自覺地觸到了自己的唇瓣,他自嘲地浮起一絲淺笑,竟然在還未真正離開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想念著對方了嗎? 到達離市區最近的中央車站只不過二十分鐘左右的車程。但因為齊洛先前的折返耽誤了太多時間,前往達魯非的長途列車已經進入發車的最后倒計時。驍易將這輛不顯眼的黑色轎車徑直開到進站口一側,迅速地從后備箱搬出行李后,他們穿過候車廳如織的人流,一路跑到了剪票口。 看不到頭的列車還在忠實等待著最后一位乘客,黑色的鐵軌向遠方交錯延綿,勾勒出另人不安的歸途。齊洛終于有余裕停下腳步,轉頭將視線對上唯一前來送行的陸威揚,還未等開口,對方便突然上前給了他一個狠狠的擁抱。 “什么都不用說了,”他用力拍打懷中青年挺拔的后背,確認對方能感覺到疼痛的程度,“你一直是我的驕傲。” 不管是我,米迦勒,皇家軍校,或者上官俊流,還有賀澤的天空,沒有哪一個能有幸留住你,那么不管到哪里也要繼續遵從自己內心的指引,去自由飛翔。 “不用擔心,”驍易緊接著也禮節性地伸過手與他一握,算是圓滿完成了主人交代的任務,“有了陛下親筆簽名的推介信,就算是進入外層區工作,也應該暢行無阻了……少校,請多保重。” 發車前最后一遍催促的鈴聲已尖銳地叫囂了起來,齊洛于是利落地背好行李,頭也不回地進入被不近人情的鐵欄桿隔離的月臺,獨自登上了屬于自己的那一截車廂。 陸威揚目送著愛徒的身影被銹舊的狹窄車門遮掩,乘務員正收起了車門下簡陋的踏步,他正松了口氣,準備掏出上衣口袋里的打火機為自己點上一根煙的時候,猛地從后面沖過來的男子粗魯地越過他,被撞到肩膀的同時打火機也掉在了地上,彈出了幾米遠。 “喂!”陸威揚一惱,正想對這個不但沒道歉,連看都不看他一眼的家伙發脾氣,但當他突然認出了這黑色的背影是誰的時候,那個人不斷推開檔道的乘客,已經一鼓作氣翻過了已經關閉的剪票口,跳進空無一人的月臺。 “齊洛!……齊洛!!你出來!給我出來!!” 穿著一身光鮮禮服的王子,明顯在這樣熙熙攘攘的公眾場合表現失態,他喘著粗氣,腳步凌亂地開始沿著一節節車廂奔跑,暴躁地拍打著列車冰冷堅硬的金屬外殼,朝每一個裝滿詫異神色的窗口大吼。 “俊流?!你怎么……” 被他高聲叫了幾十遍名字的青年終于探出頭來的時候,列車已經開始了緩慢的前行。齊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倔強的青年竟然一路追到了這里。他眼看著俊流跑到窗下,憤怒和委屈的情緒在他眼睛中激蕩起瀲滟。 “你為什么要逃避!為什么?!” 察覺到列車正在最短的時間內提速,俊流一邊質問著,一邊用左手死死攀住車廂高高的窗沿,好讓自己的腳步不被強勁運作的車輪甩開。 “俊流,快放手!太危險了!” 齊洛看到對方眼中的頑固,忍不住抓住他勾在窗沿上的手,想要把他從離車體太近的距離中推開。哪知他剛剛接觸到俊流的胳膊,便被他趁機一把反握住。 勉強地維持著平行的速度,俊流死死拉著他的手,手心炙熱的溫度灼傷他的心,火車灌滿能量的軀體拖著他往前奔去,感覺到手臂上積聚著越來越緊的拉力,似乎能讓人預見彼此撕裂般分離的瞬間。他甚至不能在急促的呼吸中找到完整的空隙,再去訴說一段醞釀已久的表白,只能自暴自棄地睜大黑色的眼睛,狠狠盯著眼前的青年,以完成一次刻骨銘心的描摹。 達魯非與賀澤的距離,比它們漫長的地理路程還要遙遠,迥異的政治體系,悠久的恩怨矛盾,即使是成為同盟的今天,尖銳對立的兩種制度仍然無法互相認可與理解。 就像是另一個世界中的國家,難以找到能夠彼此分享的事物,被割斷的感覺因此來得尤為鮮明。 “放手啊,俊流!請你放手!你能諒解的吧?我必須回去!還有機會的,我們一定有機會能再見!”感覺到他的力道不但沒有放松,反而抓得更牢固,齊洛也禁不住慌張起來。要知道俊流若一不小心摔倒,很可能被卡進火車和月臺之間的間隙,受到嚴重傷害。 “混蛋,你當我那么好糊弄?這是你的承諾嗎?是嗎?!” 十幾秒之間,眼看長長的月臺就要跑到盡頭了,在對方還未能有所反應的時候,俊流一咬牙加快步伐,突然一把扯下了別在自己左胸上的黑曜紋章,強硬地翻過對方的手掌,將這枚至高無上的皇室珍寶,又一次塞到了齊洛手中。 “不,不行!俊流!這是你繼承王位的憑證,怎么能隨便……” “我有另外的復制品!”耳邊高聲咆哮的發動機轟鳴似乎在粗暴威嚇,卻仍然想堅持那一份微不足道的期望。俊流不由分說地合緊他的手,好讓這枚隨身十多年的寶貝安全躺在他所留戀的地方,“這是你欠我的東西,別忘了要還給我!小洛,總有一天!當你完成了你要做的事情后,必須親手把它交還到我這里!我會等!這是你的承諾!!我會一直等下去!!” 他們的手就在這一句話之后,在月臺盡頭的最后一步前分開了。俊流清晰感覺到對方的指尖是怎么滑出他已經滿是汗水的手心,他骨子里的任性因被怒氣所鼓動,直到最后一刻都緊緊抓著對方,他能想象到,那個可憐的青年的胳膊恐怕被拉得差點脫臼。 站臺上這場小小的sao亂終不過一場虛驚,早已聞訊趕到的數名治安員也只是遠遠站著,猶豫是否該上前處理這位身份特殊的冒犯者。俊流仍呆呆地立在原地,紊亂的喘息來不及平復,胸膛還在劇烈地起伏著,心跳聲響得驚人。最后一截車廂呼嘯著從耳邊擦過,像尾巨大的長龍擺著尾巴,猛烈地竄往了遠方,隨之產生的風壓吹得人搖搖欲墜。 都結束了。他心頭一沉,兀自深吸了口氣。列車的轟鳴拖長后消融在盡頭的風景中,便已經尋不見那青年稍縱即逝的回眸,左胸里突然空陷下去的部位,似乎是隨著那生命中最耀眼的珍寶一同帶離了,惟獨遺留下的酸澀味道,像做了一個漫長的曠世之夢。 2 與此同時,還未承蒙遲到的春之恩惠,尚未從寒冷的殘冬中蘇醒的北國悖都,數年來不分晝夜都如滿弦之弓般警戒的拉貝格爾總司令部,和擔任首都防衛工作的巨大綜合軍事基地“歐瑞拉之陸”(auroraland),都顯示出一派罕見的平和。雖然準備和談的消息還并沒有從官方口中得到證實,倘不倫這是否是悖都認輸的先兆,統治者選擇暫時放下數十年來蠻橫的征服史,嘗試用文明的方式與世界上的其他成員對話,也使得大量至今流亡在外的士兵松了口氣。 “就算拒絕也沒有用啊……” 費爾相當無奈地合上手里的移動電話,自語聲順著光滑的金屬壁均勻回蕩,他隨后將電話塞進了制服的內袋,抄起手靠在了角落冷藍色的陰影里。巨大的維修倉庫已經到了休息的時間,亮著寥寥幾盞燈也只是直射著倉庫中央靜靜停泊的機體,其余地方幾乎是接近黑暗的昏沉。這里只是歐瑞拉之陸上百個高配置的戰斗機維修倉庫中非常普通的一員。 “我告訴過你的,”很快,一個回答從那架黑色戰斗機上方傳來,“你現在是拉蒙總司令最心腹的參謀,他被委任成了談判團的核心成員,怎么可能沒你的事?” 費爾抬起頭,看著斜坐在梭型駕駛艙邊緣上的機師,他正翻身踏上架在一旁的梯子,慢慢下到地面。雖然嚴重受傷的膝蓋留下的后遺癥讓他走路出現顛簸,可惜了那原本挺拔健壯的身材,但對于他始終卓越超群的駕駛技術,卻是一點影響也沒有。 彥涼在調試了一天的飛機后似乎有點疲倦,拖著步子走到他身邊,隨手將脫下來的工作外套扔到椅子上,擰開軍用水壺喝了起來。三年前在那命運的岔口與賀澤徹底絕緣后,如今已經在悖都空軍的一支先鋒大隊擔任隊長的他,不但身兼新型cao作系統的指導工作,更在新型戰斗機lava的開發過程中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協助設計師進行了無數次的cao作實驗,最終將其推上舞臺。 執著的男人是可怕的。費爾覺得當初寧愿放走那兩人也把他留下的選擇很正確,因為這個人對機體的了解程度甚至勝過他自己的身體。 “我知道。可他們的理由實在讓我很想笑,說什么因為我曾經和賀澤那位被俘虜的王子打過交道,所以帶上我一定能對和談有所幫助。”冷淡的參謀繼續沒有表情地說著,卻掩飾不住神態中明顯的譏諷之色,“聽他們的意思,大概還真有人再見到綁架過自己的敵人時,滿心都是重逢的喜悅。” 彥涼便跟著輕笑了一聲,一把擦去不小心逸出嘴角的水,口氣仍然無所顧忌,“反正那也不過是一個過場,我們很快就能結束這愚蠢的作秀的。難得安烈女王腦子不靈光了這么多年,才憋出來這么個法子,早干嘛去了?” “別搞錯了,女王至今都不喜歡這個計劃,按照她的說法,‘陰謀取得的勝利都是骯臟的榮耀’,不過,十多年的征伐沒有成果,也確實讓她擔心起自己的威信來。” “哼,對我來說,唯一的骯臟就是失敗。” “再說,我們不是在等他登場嗎?”費爾徑自說著,將意味深長的目光投向了眼前被高亮度的射燈照亮的戰斗機,“如果沒有一種壓倒性武器做保證的話,陛下也不會下此決心的。” 雖然他不懂得太多和機械有關的知識,但僅僅以一個外行人的審美觀來看,那結實卻毫不累贅的軀體,優雅卻不顯纖弱的線條,是如同兇猛的禿鷲般強壯的力量,相對于米迦勒軀體上精致的銀色紋路,悖都空軍還未投入實戰的新型戰斗機“lava”,除了尾鰭上顯眼的白色縮寫“l”,只是周身的純黑,簡單卻強烈,仿佛真夜誕生之物。 三年之前的那場慘烈戰斗,導致三架米迦勒墜毀在悖都的殖民地納靳城內。這些寶貴的殘骸被小心地搜集起來保存在當地軍事基地的倉庫里,后來送到了悖都的空軍研究所,希望能由此找到揭開米迦勒秘密的線索。然而,核心區沒有遭到毀滅性損壞的只有彥涼的mzero而已,幸運的是機能的報廢讓擔任保密工作的自毀系統也失去了作用。 彥涼至今還記得那個全身惡寒的瞬間。當他親眼看到,零號機處于駕駛艙后部的核心區域被打開,完整暴露在無處可藏的燈光下時,展現在眼前的并不是什么想象中精密異常的芯片與電路,而是…… “少校!” 倉庫另一頭的呼喚打斷了他的思緒,彥涼隨即轉過身去,看到正站在工具儲藏間門口的一位技師。 “您的寶貝兒狀態怎樣?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對方一邊玩弄著手上的扳手,一邊熱心地問。 “可能需要更多的氧,早上我飛的時候感覺有點遲鈍,也注意一下電解質的平衡。” “真是個嬌氣的寵物啊。”費爾在旁若有若無地感嘆著。 大腦。 看到那一幕的所有人都幾乎停止心跳,被安裝在mzero軀體內的中樞控制系統,是活生生的……人類的大腦和脊柱。 當那灘已經碎掉一半的腦組織,和標本一般將它儲存的奇異容器,還有如同蠕蟲般密密麻麻的連接著它的各種感應器和微電流電極,被研究人員一把拖出來的時候,彥涼感到一種快要吐出來的惡心。 自詡為將維護人類的尊嚴奉為神圣不可侵犯的信條的賀澤,簡直是和魔鬼做了一筆交易。米迦勒美麗的外殼和榮耀的光環之下,竟然是利用人類的器官做成的丑惡內核。難怪,一定是有瘋狂的科學家發現,一切人工智能都只是拙劣的模仿,將完整的大腦與機器結合,讓這地球上最高等的智能中樞擔任控制系統,才是比任何武器都更強大可怕的存在。 人類到底被當成了什么?在病床上不治而亡的士兵,連尸體都沒有冷卻就被翻個面,從背后鋸開身體,將新鮮的腦部和脊柱完整取出,浸泡在準備好的溶液里就變成了工業零件。即便生前已經被戰斗的傷痛折磨至死,死后的靈魂依然得不到安息,而是永遠被禁錮在兵器之中,壓榨得無比徹底。 沒有人來回答他的疑惑。基于同樣原理的lava很快如火如荼地進入開發階段,在達魯非秘密提供的技術支持下,第一架原形機以另人不可思議的速度,早在一年前就從拉貝格爾的兵工廠里下了線,無奈卻遲遲沒有投入量產。 因為妄想得到比米迦勒更強大的力量,原先被加諸在腦部上的“凈化”步驟被去掉了,沒有經過壓抑和限制的中樞系統,使得第一次接觸精神cao控模式的新手,也能輕易地到達80%以上的同步率,獲得一個人類不可企及的戰斗力。但這樣的代價就是,lava的機師的更換率極高,因為普通人的體質和精神強度根本無法適應在如此高的同步率下戰斗。人類變成了消耗品,他像是一個貪婪的吸血鬼,給予機師力量的同時抽干他們的精力和生命直到死亡。而現實的情況卻更殘酷,當第一架lava原型機誕生時,一些參與試飛的優秀機師甚至在電極的觸角剛剛插入的時候就因承受不住而猝死。 “不過你似乎很合他的口味,你是唯一一個沒有被他換過的主人吧。” “怎么能讓自己養的狗騎到頭上去?”彥涼不屑地說,“他比米迦勒容易駕馭得多,米迦勒需要長時間的磨合與互相了解,這個畜生只需要證明我比他強,他就會乖乖聽話了。” 之后,這把危險的雙刃利器經過一年多的調試,加上對機師的嚴格篩選,悖都終于建立起配備有lava量產機的完整編制的空軍部隊,所有的步驟都在悖都首都拉貝格爾最核心的軍事圈內完成,自始至終沒有向外泄露絲毫消息,因為這支強大的秘密隊伍,將被賦予即將到來的計劃中的關鍵任務。 “我早就已經等不不及了啊。”他看著這足幫助他征服一切的魔物,在胸口深埋了三年多的積郁變得難以壓抑。 “看來這兵器是會刺激人的欲望,特別是在和主人興趣相投的情況下。”費爾從靠墻的位置直起身來,饒有興趣地打量彥涼眼中閃過的冷火,“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同步率,那里面裝的不會是個強jian犯的腦吧?” 彥涼習慣了他有意無意的挖苦,投去了一個白眼。強烈的射燈有點晃眼,他散開的焦距讓這黑禿鷲的輪廓水墨般暈開。 齊洛……我很期待,聽說你在戰場上囂張得厲害,真是讓我心癢難耐啊。現在的你已經進步到什么程度了呢?不過,若你連90%以上的同步率都達不到,就壓根別想從我手上活著回去。你就好好地,在接下來虛偽的平靜中享受最后一段日子吧。 “別忘了,你們答應我的東西,我可是要活的。” 當彥涼的腦海里再一次浮現出俊流的身影時,他恨恨地擠出了這句話。早已經分不清楚到底這切膚的情緒從何而來,只確定他所有的沖動都一定是指向這當初背離他的少年。 費爾只是若有若無地彎了下嘴角,不與回應。接著似乎是注意到門外已經沉淀起來的暮色,他轉身拿起掛在墻邊的外套和軍帽,邁著悠然的步子朝倉庫出口走去,皮鞋清晰的磕碰聲成為回蕩在巨大空間里唯一節奏,在關上盡頭那冰冷鐵門的剎那,像指揮家手里投下了戛然而止的休止符,倉庫里再也沒有了一絲聲響。 《禁城》第一部賀澤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