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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大利有三寶──義大利麵、冰淇淋和披薩。 位于南義的「那不勒斯」也有另一個為臺灣人熟知的名字,拿坡里。 那不勒斯不只是披薩的發源地,其披薩也是世界知名的好吃,街上隨處可見不少有賣三寶其一的店。一家知名的冰淇淋店,每日門庭若市,人多到要拿號碼牌領冰淇淋。 到達那不勒斯后,語娟先是到旅館放行李。這段時間,戴維森則是要試著找晚上住的地方。 三個小時后,兩人相約在車站,再一起去找紙條上的那戶人家。 在遠離市區一段路的地方,兩人開始沿路尋找相對應的門牌號碼。 臨近港口的小路山坡上蜿蜒,走過一棟棟平房,隱隱約約能聞到海水的味道。 「不按門鈴嗎?」看見女生佇立在大門前,卻遲遲未下按電鈴,戴維森疑惑問。 「有點緊張?!顾缓靡馑颊f,「沒有先打電話,怕打擾他們。」 「我幫你按?!拐Z畢,他真的就直接伸過手,準備按下電鈴。 「我來就好!」她心驚,立刻伸手擋住了電鈴,「我只是想再復習一下義大利語,怕等會忘記要說甚么,講不出來,一下就好。」 戴維森這時也才收回手。 望著眼前深藍色的木製大門,她輕吐了一口氣,再一次在默念等會要說的義大利文。 如果瑪克森斯教授給她的地址沒有錯,那在這扇門后的,就是婆婆掛念半的世紀也忘不掉的心上人。 而她的旅行,可能也到此劃上了休止符。 一分鐘后,門──咿呀打開。 映入兩人眼簾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 語娟立刻道出早已在心中默念無數遍的一句義大利語:「您好,冒昧打擾,我們想找一位名叫『達雷爾.文森特』的老先生,請問他住在這里嗎?」 聞言,老太太一臉困惑地看著素昧平身的兩個年輕背包客,問:「請問你們是?」 「我是受人拜託來找文森特先生的,是一位叫莉安的女士,文森特先生對那位女士應該有印象,和我一樣是東方人?!顾忉?,「那位女士託我要將一封信親手轉給文森特先生,信的內容和文森特先生的回應對那位女士都非常重要。」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說清楚,但看見老太太欲言又止的為難模樣,就算她聽懂了也是兇多吉少。 「請問可以讓我和文森特先生見一面嗎?」 她懇求問,但老太太依舊沒有給予正面的回答。 戴維森也看得出來了,忍不住問:「請問您聽得懂英文嗎?」 聽見戴維森的聲音,老太太只是轉過視線,一臉茫然??磥硎锹牪欢?。 「給我地址的是一位巴黎音樂學院的瑪克森斯教授,請問您認識她嗎?」 聽見那個名字,老太太的視線頓時變得明亮,嘴角也露出了笑容,「認識、認識!」 「他說來這里就可以見到文森特先生,這封信對我和那位女士都很重要,我相信對文森特先生也是一樣?!?/br> 雖然老太太的嘴角仍是笑著,但很明顯轉為苦笑,似乎仍在猶豫,「我明白了,但我不認為他會記得那位名叫莉安的女士?!?/br> 「我認為他會記得的?!顾隙ㄕf,「讓我和文森特先生見一面好嗎?」 「不,你不明白?!估咸珦u了搖頭,這讓語娟不只感到心涼,也感到困惑,膽怯地問:「文森特先生發生了甚么事嗎?」 「他很好,只是……」她再度欲言又止,但一觸見眼前女生失望的表情,她轉而輕嘆了一口氣說:「進來吧,也許真的如你說的,他會記得?!?/br> 「跟我一起的男生也可以進來嗎?」 聽見語娟的問題,已經轉身的老太太只是轉頭輕輕點了一下。 屋里沒有開電燈,但卻一點也不晦暗。外頭明亮的光線全灑了進來,屋里的氣氛閑靜祥和。 語娟這時才發現自己忘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請問您是文森特先生的妻子嗎?」 老太太再度轉頭,笑了,「是,我是他的妻子。」 跟著老太太蹣跚的步伐,兩人來到一間房間前。 老太太領著兩人進房,房里的廣播播放著悠揚的古典樂。 窗外雪亮的陽光落進房里,在地上裁切出有稜有角的光亮區,亮光區則有一個清晰的剪影。 一位老先生披著外套,發呆似盯著前方,一動也不動,完全沒察覺到有人進來,彷彿與世隔絕般地坐在窗邊。 此時,老太太走上前,用他胸前的圍兜擦拭他嘴邊的口水。過程中老太太還碎碎念了一些話,但語娟聽不太清楚。 見到這幅情景,語娟才多少明白老太太為難的原因是甚么了。 下意識細步走近一看,老先生的體態佝僂,戴著毛帽的頭頂白發蒼蒼,臉上和手上都滿是皺紋和老人斑,全身散發滿臨暮的滄桑,那些,語娟都不意外。 她意外的,是老先生的臉上沒有表情,眼底如黑洞,烏黑幽暗,不見一絲鮮明的情緒。 他在看甚么,沒人知道,因為那是一雙茫然空洞的眼睛,映照不出事物的面貌。 為老先生打理好體面后,老太太再度走回到兩人面前。 「小姐,你剛剛說是一位叫做『莉安』的女士有信要轉交我先生?」老太太問,語氣比起方才的怯生,多了幾分和藹。 「是的?!?/br> 「那位女士是不是大概是在很多年前,在巴黎的一家咖啡館遇到我先生的?」 沒想到老太太會知道,語娟愣愣地回應:「是的……」 只見老太太面容感慨,眼皮垂下了些,「我先生在罹患阿茲海默癥有一段時間時常提起莉安這個女生,有時甚至還以為自己還是大學生,拿起小提琴一直拉同一首曲子,說這是考試的指定曲,不練不行。」 「那位莉安女士現在過得好嗎?」 思考了會,語娟才答:「莉安女士也結婚了,不過丈夫已經去世了。由于慢性病越來越嚴重,她的身體越來越差,現在已經不能行走了,所以才請我幫忙,希望能找到文森特先生,并且把信交給他?!?/br> 「我明白了?!估咸p點頭,隨后轉身看向自己的丈夫,開始說起自己丈夫的病況,說他在三年前被診斷出罹患了阿茲海默癥,這幾年情況一直惡化,狀況時好時壞,很多事都記不得了,也幾乎失去了與人溝通的能力,有時叫好幾次他都沒有反應。正因如此,剛剛才會那么猶豫要不要讓她進來。 「請問文森特先生現在還聽得懂法語嗎?」語娟忐忑問。 老太太笑了笑說:「現在連和他說母語,他都不一定聽懂,法語更不可能了?!?/br> 察覺到女生的沉默,老太太繼而說:「雖然他現在是這個樣子,但我認為莉安女士影響他很深,就算忘了很多事,仍掛念著那位女士?!?/br> 「請問可以讓我和文森特先生單獨有一些話嗎?」 老太太沒有拒絕,拖了蹣跚的步子離開了房間。 一直在旁靜靜觀看的戴維森雖然沒一句話聽懂,但多少也察覺得出老先生罹患了失智癥或一些老年人的病癥。 不過,在老太太主動離開房間后,他還是忍不住問:「現在要做甚么?」 「她說文森特先生現在的情況很多事不記得了,也很難與人溝通?!顾f,「但我還是想問問看,就算他真的忘了也沒關係,就怕他其實是記得的?!?/br> 會請老太太離開,則是擔心如果真的記得了,對身為已經相守幾十年的老太太來說,是一種傷害。 因為每次老太太提到莉安這個名字時,表情有藏不住的哀傷。 語娟站到老先生旁邊,繼續說著戴維森聽不懂的義大利語。 由于語娟背對著他,他只能瞄到老先生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盯著左手邊的語娟。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整個房間都只能聽到女生的聲音。語娟從包包里掏出了一張紙,一字一句唸著上頭的義大利文。 那張紙上所寫的,正是婆婆信上的內容。 信原本是婆婆用中文寫的,再藉由她翻譯成法文,只是她有預感文森特先生是義大利人,年紀大了可能會忘記法語,就又再翻譯成義大利文。 然而,直到念到紙上最后一個字,老先生依舊不發一語,唯有眉頭緊鎖,表情越來越沉悶。 不過女生并沒有放棄,她繼續說著不流利的義大利語,竭盡自己所知道的所有辭韻,拼拼湊湊出一句句義大利語,希望能喚醒老先生的記憶。 直到二十分鐘過去,一直在旁觀看的男生走到女生身邊,秀出手機螢幕,示意時間不早了,她才不再說話。 然而── 就在他們轉身離開的時刻,老先生忽然轉過,木然地張了張口。 語娟心一顫,立刻轉回身。 一個巍顫顫的音節在她心底泛起漣漪,但很快又趨于平靜。 老先生抬頭望著他們,像個嬰兒般不斷喊著水這個單字,看來是渴了,所以想喝水。 收起失望的情緒,語娟只是淡淡笑了,走出房門向老太太要了一杯水。 不過老太太沒把水交給語娟,直接端進房餵老先生喝水,就怕他拿不穩,一不小心弄翻水杯。 直到杯子空了,兩人才離開了這個房間。 離開那間房子后,兩人就回到市區的一家披薩店解決午餐問題。 坐在露天座位上,行人絡繹不絕。 正值復活節前夕,街上隨處可見商店在賣顏色鮮艷的復活節彩蛋,每一顆花紋都繁復鮮艷,讓人目不轉睛。 還有幾個孩子裝扮成復活節兔子經過,模樣可愛逗趣。節慶的氣氛自此變得鮮明,渲染了整個那不勒斯。 剛送上來的番茄披薩,餅皮上的番茄汁在日光照耀下宛如紅寶石般閃閃動人,一口咬下,還怕番茄汁會流下,弄臟了衣服。 但戴維森看得出來,女生咬了幾口就不再吃的原因,并不是怕番茄汁,只是純粹沒有胃口。 女生低望著桌面,若有所思,忘了手中還拿著一片披薩。 已經吃完第一片的戴維森故作不經意問:「你接下來有甚么打算?」 語娟抿了抿唇,「我想明天再去拜訪一次?!?/br> 「為甚么?」戴維森立時問,一臉困惑。 「老太太不是說情況時好時壞嗎,也許明天他就會想起來也說不定?!?/br> 「你知道,阿茲海默癥的患者最先忘記的是關于周圍人事物的記憶,像是妻子、兒女那些親近的家人,然后才是年輕時候的記憶,到最后甚至連自己是誰都會忘記?!?/br> 不明白戴維森會何會忽然說出這些,語娟只是靜靜聽著,沒有出聲。 「我去世的奶奶也是阿茲海默癥的患者,那位老先生的情況和我奶奶離開前的模樣差不多,已經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了。就我所見,那位老先生的情況已經到了末期,不太可能會有那種事。」 「可是都到這了,多試幾次也無妨?!顾⑿?,「如果你不想陪我也不沒關係,因為你本來就沒有那個義務陪我?!?/br> 「如果最后那位老先生仍然沒有想起來呢?」 聞言,語娟沉默了會又再度揚起淡淡的微笑:「就算是那樣,我也要試試,因為這是婆婆託付給我的事?!?/br> 「為甚么?」他又再問了一次,意思應該是為甚么已經知道是不可能的事,還要做無謂的努力? 凝視著往來的路人,她苦笑,眼底藏著與此刻溫暖的氣候十分不搭調的秋日感傷。 「可能是因為……我明白被所愛的人忘記的感受吧?!?/br> 然而更重要的原因,卻是此刻的她已無力用英語說出的,因為無法傳達給對方的一份心意。 人還存在著,活生生地站在我們眼前,可是卻只剩一具軀殼。 婆婆所託的,是未能對那個人親口說出的回覆,未能傳達到他心里的回答,以及未能讓他知曉的感情。 可是,一個連自己都忘了的人,又要如何記得自己以外的人呢? 垂下眼臉,她陷入沉思。 相較于語娟的鬱鬱寡歡,戴維森倒是和經過一位路人說起話來,只是她現在沒心思再去理會其他事,也就沒注意到戴維森和路人說了些甚么。 一直到一陣圓潤的琴聲傳入她耳里,她倏然抬頭,赫然發現戴維森懷里多了一把木製吉他。 一時間,周圍不少的客人和路人都看向了他們這桌。 「你會彈吉他?」語娟笑問。 「我爸教我的。」他笑道,「我爸說他那個年代,男生一定都要會彈吉他,不然交不到女朋友?!?/br> 語畢,戴維森便不顧他人眼光,一臉自在地彈奏著吉他,旋律低緩輕松。相同的曲調一再重復彈奏,一再沉淀。 也許戴維森真的彈得很好,才會使路人駐留,不過語娟認為最大的原因,還是他此刻彈奏的那首曲子。 雖然沒有人聲伴唱,但還是讓只要聽過那首曲子的人,忍不住駐足。心想,居然能走在街上,聽見披頭四的經典成名曲「letitbe」。 不少人就這么站在旁邊,聽他彈至最后一個音,為他鼓掌。 可是戴維森并沒有因此將吉他還給旁邊的青年,隨后又再度彈起了披頭四的另一首名曲。這一次,僅僅只是彈了一小段前奏,語娟就立刻知道他要談的那首曲子是甚么了。 也頓時明白戴維森為何會和路人借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