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18-3
一陣吵鬧伴隨汲汲營營的腳步聲,將男孩的注意力從電視上移去,轉而看向了從房里出來的外公。 除了氣憤的外公,還有跟在外公旁緊皺著眉頭的外婆,嚴肅的父親,以及淚流滿面的母親。 隨之而來的,是眾親戚圍住外公的畫面,一句句擔憂和關心的話語充斥整個客廳。每個人都在安撫外公的情緒。 那是初二回娘家的晚上。 可能是怕男孩看到甚么不好的畫面,母親要哥哥先帶他出去回到車上。 離開前,男孩出于禮貌及習慣,回首喚了外公外婆一聲,并道了一聲再見。 但在回首的最后一眼中,他卻沒有看見外公外婆向他露出以往的和藹笑容,就連一句話也沒有說。 可是那一刻,全部的人都安靜下來了,眾親戚全望向了門口的男孩。 男孩回首的笑容無邪燦爛,有不知憂懼的天真。令人胸口一滯,說不上是心疼,還是慶幸。 那是男孩國中最后一個寒假,同時也是他最后一次拜訪外公外婆。 直到離開了臺灣,稍稍懂事了點,他才忽然看清了事情脈絡。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沒有血緣關係的親人,那怕在那之前再愛他,再視如己出,都抵不過一張薄薄的親子鑑定書。 無論之前露出再和藹可親的笑容,那都是出于你身上的血液源于他體內的一部分,你們之間有一條誰都無法更動的連結,比命中注定還要深厚。 那是未經世事的男孩還不知道的,在之后的課本上才頓悟,人與人的關係可以依據法律判定,而法律的依據來自血緣。 領養。認養。認領。名字相似,意思卻不相同。從中分辨自己和哥哥各是屬于哪類階層,男孩覺得過于麻煩,也不在意。 那年寒假,母親給了他選擇的權利。 當她憂心忡忡地問男孩愿不愿意去美國生活,男孩給了她一個幾度要落淚的回答。 「好啊。」 不過問原因與細節,立刻就展露笑顏,讓她一時看得呆住了。以為他不懂問題的嚴肅性,忍不住問:「可是這樣你就得和現在的朋友分開了,這樣也沒關係嗎?」 「是會不捨啊,可是mama你不是很想去美國和爸爸一起生活嗎?」 沒有想過自己真實的想法會被看出來,母親直覺眼淚涌進眼眶,模糊了眼前單純的笑容。 她以為是他的敏銳觀察讀出了她的心聲,但事實上,男孩只不過在除夕前一天,不經意偷聽到父母對話罷了。男孩早就心里有數母親會問他這個問題,所以早就想好了回答。 忍不住內心的感動,母親將男孩抱進懷里,她輕柔撫著他的頭發,不斷自語似地說謝謝,連男孩都數不清到底說了幾次。 聽著那一再重復的謝謝,宛如催眠似的,男孩只是輕輕閉上眼,回抱住自己的母親。 對那時候的男孩而言,母親的幸福遠勝過自己的幸福重要。 那一晚之后,天祈連續四天都沒出現在語娟面前。 雖然只有四天,但尹母已有些擔心,詢問自己的女兒:「你們最近是不是吵架了啊?」 正在洗碗筷的語娟,只是笑笑說:「媽你想太多了,他應該只是最近工作太忙,所以才沒過來吧。」 應該說,那已經不算吵架了,而是打開天窗說亮話吧。語娟苦笑。 直到過了一個禮拜后,天祈仍沒出現,就連星期六晚上也沒來酒館。這讓酒館老闆也疑惑問她:「今天怎么沒看見那位帥哥來吃飯,不會是你對人家說了什么狠心的話吧?」 那時,正要下班的語娟,只是拿起包包,笑笑說:「可能是他今天晚上有跟誰有約吧,所以才不能過來吧。」 之后又超過了一個禮拜又三天,天祈依舊沒有再來尹家。看著空無一物的餐桌,尹弟趴在餐桌上,既難過又懷念說:「我想念乳酪蛋糕、玉子燒和王家rou乾……」 「我想念以前每天餐桌可以看見的點心和名產。」 剛好回到家,經過餐桌的語娟,很快就聽出尹弟話中有話,因為那些都是天祈曾買來給他們的食物。她笑笑說:「你在打心思我一清二楚,這兩個月來你跟他洩了多少我的秘密,我不會不知道。」 但尹弟仍趴在餐桌上,假裝這里沒人,自語道:「我想念我的姊夫……」讓語娟直接轉身回房,不想理他了。 聽見遠去的腳步聲,尹弟這才慢慢起身,手撐著桌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將合約遞到她桌前,女子微笑說:「這份合約請您過目,如果沒問題,可以直接在上面簽字。」 咖啡廳內,語娟仔細檢視著那張紙,然后問:「莊律師,請問假如我臨時改變心意,或是遇到什么事無法出國,會有違約金之類的嗎?」 「這點您放心,這份合約主要的目的是在保障您的,就如上面所寫,如果您最后未能去成,也會尊重您的決定,所以不用擔心。」她解釋,靜靜等待語娟再開口發問。 「那出發的日期……」一時,她窘困,想不到該怎么問出口。 「出發日期看您什么準備好,不一定要近期,如果您現在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幾個月后再出發也沒關係。等您確定好出發的日期,就會匯三百萬進您的戶頭。」 「三百萬!」聽到那龐大的金額,語娟驚訝了下,「不用這么多的,一百萬就足夠了,除了機票錢其他的我都不想花到婆婆的錢。」 見她一臉受寵若驚的模樣,莊律師不禁莞爾,「這是夫人的意思,出門在外多點錢總是比較保險,況且也不知道這趟旅行會多長,如果真的不會花費這么多,等回國后再還夫人也不遲。」 似乎是被說服了,語娟露出感恩的表情,但另一方面,卻開啟了她的好奇心,「請問婆婆的先生是做什么的呢?」 「夫人的先生生前是喜美公司的董事長,以專賣禮品為主。近年來由于品牌行銷成功,年營業額都有三億以上。」 再度聽見自己可能一輩子也賺不到的巨額,語娟臉上并沒有太多訝異,而是有些愣然地問:「請問您剛剛所說那家公司是……」 「喜美。」她很有耐心地說:「也許您曾收過的禮物或贈品,就是這家公司所賣的禮品也說不定。」 她在心中默念這個公司名數次,過了半晌,她問:「婆婆說她以前有開過一家花店,請問那家花店是開在哪里?」 雖然不明白語娟為何會問起,但她仍是立刻回道:「離這家咖啡廳還蠻近的,就在夫人住的醫院附近。從醫院正門轉彎直走五分鐘就能到了,就在中正路上,只是現在是一家飲料連鎖店了。」 聽著她的回答,一時之間,語娟不禁低頭望了望手中的合約,眼底流露比方才更加深沉的感謝。 「請問怎么了嗎?」見語娟注視著手上合約,卻不像在閱讀上面的文字,只是淡淡笑著,她疑惑。 語娟輕輕搖搖頭,對自己的失態表示抱歉,「沒甚么……只是想起一些事。」 以為是對合約有質疑,但卻是另有其他原因,莊律師也沒有多問,從皮夾里抽出一張名片:「如果您之后對于合約有任何問題,或是在旅行中遇到任何事需要幫忙,都可以打電話與我聯絡,我都盡己所能幫您的。」 「好的。」她接過名片。 待收到語娟簽好的合約后,莊律師看了眼時間,說她等會約了客戶,現在就得離開。 「沒關係,您不用送我了。」看見語娟拿起包包,她連忙說,「咖啡還剩這么多就離開,有點浪費呢,而且這家的咖啡很好喝。」 但語娟還是站了起來,微微點頭,再一次向她說了謝謝。特別是還是她買單的,讓語娟更是感到不好意思。 目送莊律師離開咖啡廳后,她再度坐下。 望著窗外的街景,她拿起桌上那杯仍然溫熱的摩卡,咖啡混著巧克力的香氣,聞起來香醇濃郁。那怕已經減糖了,也嚐不太出咖啡的苦。 她想起那一天的天空,就和現在差不多。只是一個是漸漸從寒冬轉暖,一個卻才正要進入冬日時節,但同樣都是晴朗的天空。 十多年前,在她被紫琳說服去醫院看天祈的那天,兩個小女生好不容易到了公車站,才忽然驚覺探病什么都不帶似乎不符禮儀,便臨時在附近的一家花店買了一束花。 也在因緣際會下,發現那家花店老闆娘就是那個花語系列的發想者。 『星辰啊,星辰很適合當作陪襯呢。小meimei喜歡星辰啊?』 當時的她感到很不可思議,沒想到能遇到自己所珍惜的那個吊飾的發想者,因此倍感珍惜那段緣分。 『因為之前上面的這個小鐵環開了一個口,所以雕花有掉過。』 『怎么會這樣呢,我回去一定叫我家那老傢伙好好改良。』 在那之后,她也曾好幾次去了原先紫琳買下它的商店,每每看見那呈列一排的雕花,總會忍不住拿起來細看,就會看到那家公司的名字。 后來,天祈去了美國,她將所有與他有關的物品都收到床底下,再也沒拿出來過,包括那個星辰花的吊飾。一如將回憶塵封。 就算多年后回想起那一天,腦海里率先浮現的,也總是綁著繃帶、坐在病床上的天祈,以及回程時紫琳心疼看著她的眼神。害天祈失憶的愧疚感,讓她在紫琳的懷里直接放聲大哭。 也就漸漸忘了,在那之前,有一個婦人曾對她露出無比和藹的笑容,并告訴她關于那個吊飾的故事,以及花語的意義。 就算后來由于母親必須開刀住院,在某天經過那處時,注意到那家花店早已被一家泡沫紅茶店取代,卻也僅僅只是感嘆時光流逝,再一次將那段回憶遺忘。 『我喜歡花,不只是因為每種花的背后都有屬于它特別的故事和涵義,而是藉由送花,那些不敢說、或平常不好意思說的話都可以藉著自己所送的花讓對方知道。像送mama康乃馨就是在說您辛苦了、送情人玫瑰就代表我愛你,那是無需言語,只要彼此心靈相通就能意會的心意。』 『不過,有些花不只有一個花語,有些不會猜花語的人可能就會誤解送花人的心意。』 直到今日,她才終于明白,當年在那雙蒼老眼眸里所流露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了。 那是在還未到十五歲,未經世事的女孩,還未能體會的一種情感。 需要經過時間的淬鍊,時光的無情,才得已深刻會到時間的不可逆性。了解當初做的決定,就等于一輩子── 在如今二十五歲的這個年紀,走過了人生中最美的時光,才總算能看得明白。 『也許他早就知道我會離開了,所以才送我這朵花吧,可是直到離開前,我都沒有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意。』 『所以婆婆才會希望我找到那個人,為的就是將當年未能傳達給他的感情,告訴他嗎?』 『是啊。』 在那雙滄桑的眼底所一閃而過,若隱若現的珍貴情感,比思念更美,也更絢爛,像青春里一抹永不褪色的煙花。 耀眼而永難忘懷。 「謝謝大家今晚前來,我是今晚的駐唱joanna,下一首歌是我很喜歡一首歌,希望大家也會喜歡──」 語落,等待前奏的片刻,站在半圓舞臺的她目光不自覺流連于底下的客人。不過于明亮的酒館里,有兩群來聚餐慶祝的年輕男女,也有兩對看似正在約會的情侶,其他則是三三兩兩坐在一起純吃飯的同性朋友。 唯獨在靠近門口角落的那桌,只坐著一個人。 他穿著長袖的素色上衣,周身散發乾凈的氣息。嘴角微微上勾一些弧度,澄澈的雙眸靜靜注視著她。 那是她時隔三個禮拜來,久違未見的一抹微笑。 第一個禮拜,她不以為意,一直到下班后老闆詢問她,她才察覺到方才演唱時有某種不同于前的感覺。 第二個禮拜,演唱時她的視線會不自覺在底下的客人中游移,試著尋找那他的身影。 第三個禮拜,她依舊沒在人群里看到他。 第四個禮拜,她其實不必刻意尋找,因為他早在三天前就打電話來訂位了。 可是,儘管如此她仍忍不住看向了底下的人,也是第一次這么坦率接受他溫柔的視線,而不單是有眼角馀光的捕捉。 這一刻,凝望著昏暗光線里的那朵微光,她開始輕輕唱起歌。像在對著某個人唱一樣,幾個熟客發現她的視線始終落在同個方向。 也包括此時站在柜臺的酒館老闆以及服務生。由于餐點都送上了,所以能夠專注聆聽她演唱。 舞臺上的女主唱,一身淡雅純白的洋裝,臉上掛著恬淡的笑容,周身散發著淡淡的光芒,宛如黑夜里的月光,皎潔柔和。 一如無法與陽光存在同一片天的月光。 許多年后,當所有的曾經都凋謝了,回首今日,是不是也會懷念那過去盛放時的美麗姿態? 想念那飄散于空氣中的清甜芬芳呢? 是不是當所有現在都被時光拉得遙遠,乘著再快的風都到達不了,就能夠掛著一抹淡然處之的微笑,向他人提及這段現在? 就像對孩子訴說著童話故事那樣呢? 天空連接起的地平線兩端,間隔著不只有時差,還有分隔兩頭的太陽與月亮。 一邊亮起,另一邊暗下。再多的思念也無法跨越。 是不是當老得再也走不動時,在那個距離現在還很遙遠的未來,她所能擁有的,也是像婆婆那樣,美得足以雋永人心的遺憾呢? 每每回想起都滲著那么一絲后悔,帶著些許感傷的── 關于愛情,最美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