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灰
第一百二十五章飛灰 1 俊流的手指剛剛碰到瓶身,卻被斜后方一股突如其來的沖擊力推了個踉蹌,摔倒在了一旁。 等他忙不迭撐起身來,回過頭去的時候,只來得及看到朵奇的灰色披肩一閃而過。 女孩抓起了地上的炸藥瓶,從麻古身上跳了過去,頭也不回地沖向了關卡處,瘦小的身影被連天連地的硝煙和槍響給淹沒,像是一只撲入風暴中心的小小雀鳥。 俊流跪在地上愣愣地看著這一幕,心臟突然被一只巨手捏住,呼吸沉重得仿若窒息,他一點聲音都聽不到了,只覺得全身血液逆流,沸騰著沖上頭頂,而手腳皆是寒冰般的涼意。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又像是過了經年般的漫長時間,耳邊傳來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被沖擊波鼓噪的風撲面而來,一枚細小的玻璃碎片擦過他的臉頰,在眼睛下面劃出了一絲淡淡的血痕,他被那微弱卻揪心的痛楚刺激著,顫動起來。 爆炸之后的慘狀還看不分明,可前方的火力明顯弱了下去,伺機而動的難民們陸續從尸體堆里爬起來,如同蝗蟲般頑強而孜孜不倦地涌上前去。 俊流被路過的人流沖撞得歪歪倒倒,一時丟了神魂。而麻古痛過了勁便恢復了理智,一邊咧嘴吸著冷氣一邊脫下衣服包纏住受傷的手臂,然后沖著還在發愣的俊流喊道: “你立這么端正是想讓人當靶子打嗎?” 見對方沒有反應,麻古蹭著滿地的血和泥爬過去,抓住他的衣服正想再罵,可迎面撞上對方空茫的眼神,哽了一下就全咽下去了,索性直接拉著他往旁邊閃避。 崗哨上的機槍手被端掉之后,守住關卡的士兵們被推天搶地的難民逼得節節退避,他們手里不缺大殺傷力武器,但誰也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放手開火,畢竟沖突已經激化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再繼續打下去,就不得不把這幾萬平民給趕盡殺絕了。 “怎么還沒有命令下來?”為首的一名邊防軍上尉焦急地朝對講機吼著,“這些人絕對不是普通的平民,有不法分子混在里面,我們已經損失很多人了!開槍根本嚇不退他們,第二道關卡馬上要被沖開了,我們還能不能繼續殺人?阿爾法大人的指示呢?” “閣下現在不在這里,我聯系不上他!”宇拓站在休息室的窗戶前,無奈地回答。 就在他們舉棋不定的時候,擠到鐵門前的人群突然爆發出來震天的喧嘩,他們近距離對著鏈鎖開槍,金屬構件被子彈打得火星四濺,最終在槍托的反復重擊下散了架。 擁擠的人潮像開閘洪水般涌入了最后一個緩沖區,而等待著他們的,是剛剛集結完畢的,博盾基地里戰斗力最強的一支裝甲部隊。八輛龐大的裝甲車在陣地上一字排開,完全擋住了后方幾百米開外的邊境線高墻。架著機槍和火箭筒的士兵們嚴絲合縫地填補了車輛之間的空檔,組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線。 俊流在紛紛擾擾的人群中茫然四顧,當他終于找到那個趴在血泊之中,被無數腳步肆意踩踏過去的瘦小軀體時,他倉惶地沖了過去,跪在女孩的身邊,將她抱進懷里。 朵奇的衣服被火藥燒焦,兩只手的手指都炸沒了,光禿禿的成了血樁子,她的臉上被飛濺的玻璃碎片劃得亂七八糟,傷口深可見骨,雙眼也被炸傷,眼窩被半凝固的濃重血痂糊住了,眼珠子卻還在微微顫動。 俊流抬起手想要抹開那層血痂,好讓她睜眼,可手指卻完全沒地方可放,那里到處都是傷口,多一絲碰觸都可能引發劇烈的痛楚。 一滴溫熱的眼淚滴落在朵奇的臉上,而她像是還有知覺,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氣若游絲地吐出兩個字:“哥哥?” 俊流深深地吸了口氣,強壓住快要決堤的悲痛,輕聲答到,“我在這里。” 朵奇的嘴角又抽動了一下,勉強露出笑來,這樣一個簡單的表情,已經拼盡了她所有力氣,她的內臟被碎片穿透,肺部受損嚴重,只能靠氣流發聲,每說出一句話所引發的劇痛,都像是死過一回。 “哥哥……我喜歡你。”她吃力地說著,吐詞模糊不清,“我不想被你當成……拖后腿的包袱。” “你是我……最喜歡的人,比我爸媽……還喜歡,他們經常打我……” “朵奇,別說話了,我都明白……”俊流看到她嘴角不斷溢出的鮮血,心痛得再也承受不住,聲音開始走調。 “你要真的是我哥哥就好了。” 說完這句話,朵奇的心有了著落,提著的一口氣終于松了下來,半張著的小嘴便不動了。 俊流捧著她的尸體,像是捧著一團絕望的業火,直燒得他五內俱焚。他木然地坐在原地,仿佛周圍所有人,連同整個世界都與他無關了,他正獨自朝深淵墮去,巨大的罪孽碾壓著他的靈魂,內心的痛苦在失控地膨脹,就要漲破他的驅殼,像出竅的厲鬼一般四處噬人。 “起來。”麻古站在他身后,靜靜地看到現在,終于忍不住開口,“走了。” 見俊流如同石化般紋絲不動,他上前兩步彎下腰,強硬地將他手里的尸體搶過來,用力扔向遠處,接著不等對方有所反應,他一把拉住俊流的衣襟,硬把他從地上提起來,照著他的臉就狠狠地抽了一個耳光。 抽完看他還沒醒神,反手再抽一個。 俊流的兩邊臉頰被打得緋紅,眼里充盈著的一汪淚水,便撲簌簌掉落下來。可就像被打開了開關一樣,他的眼珠總算會轉了,堵在胸口的氣也喘了出來,巨大的刺激讓他一時找不回現實,他像個受驚的孩子,惶然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麻古直視他的雙眼,一把拉住他的手,只是淡淡重復了一句:“走了。” 在他的驅使下,俊流好歹邁出了步子,跟在后面剛走出去一段路,卻又突然停了下來,問到:“小洛呢?” 兩人茫然地對視了幾秒,便聽見身后遠遠響起的喊聲。 “上官俊流!出來!”阿爾法興致勃勃地踩在幾具尸體堆成的小丘上,一只手狠狠抓著齊洛的頭發,將他生拉活拽地往高處拖,一手握著槍緊緊抵在他的額頭上,耀武揚威地對著周圍的人大叫著,“出來!!好好看看!你的相好在這里!再不出來我一槍斃了他!” 2 當朵奇扔出去的炸彈爆發的瞬間,齊洛本能地擋住頭臉,彎腰躲了一下。 猛烈的沖擊波過去之后,他立刻站了起來,焦急地尋找俊流的身影,卻發覺他已經被混亂的人群淹沒了,當機槍手的攻擊停止,所有人都爭先恐后地往前方涌去。 他撥開硝煙,穿梭在涌動的人潮中,盡力向俊流之前站立的地方靠近,卻在沒走出多遠的時候,被一個沒頭沒腦的難民撞了上來。 “看著點……”齊洛一門心思系在俊流的安危上面,絲毫沒有留意對方的異樣,他一邊推開他一邊繼續移動步子,沒想到剎那間,全身被某種力量撞擊得一震,腹部緊接著襲來劇烈的痛楚,激得他腦子一片空白。 他驚愕地低下頭去,看見那人已將一把匕首深深插進了他的身體。 齊洛的應激能力極好,他沒有任何遲疑,及時抓住了對方握著匕首的手,另一只手揚起步槍猛揮過去,對方靈活地一個后仰,卻不得不放開匕首,跳開幾步,頭上的兜帽隨著他的動作滑了下來,露出阿爾法的臉,扮裝成難民的他在站穩之后,抬起頭沖齊洛微微一笑。 “秘書長,好久不見了。你失蹤之后,雷樞大人可是很惦念你的安危啊。” 齊洛的額頭上浮出一層冷汗。腹部的傷口血流如注,溫熱的血液頃刻便打濕了褲子,他能感覺到傷口很深,內臟已經被刺破,可他卻無暇顧及,他知道對方是什么貨色,只要有一絲分心,阿爾法就能在瞬間取他性命。 他注意到對方的手上不知什么時候握了把手槍。在這么近的距離內,步槍體積過大,完全不比手槍占優勢。齊洛暗暗緩了口氣,二話不說便抬起槍口,接連扣動了扳機。 阿爾法游刃有余地閃過,朝著他猛沖過來,幾步就近到了面對面的距離,舉起手槍正要抵住他的下顎,齊洛突然調轉槍頭,用槍托狠狠地掃到了他臉上。 第二下再猛擊他的左肩,阿爾法身形一歪,卻借由這股失去平衡的勢頭往地上一倒,手撐住地面做了支點,抬起腿狠狠揣在齊洛的傷口上。 齊洛痛得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氣都散了,他捂住傷口,勉強沒有倒在地上。可還沒來得及站穩,阿爾法轉了個圈,第二腿又飛掃過來。 他本能地抬手去擋,哪知這一踢又快又重,彷如千斤鐵錘,直接把他砸到了地上。 阿爾法將他踢倒之后,迅速趕上去重重一腳踩在他臉上,另一腳則踩住了他的槍,用力一順便將槍踢出老遠。 “你這個可悲的殘次品。”阿爾法抹了把嘴角磕破的血跡,鄙夷地說,“不過,倒是比你那廢物jiejie強多了,她那三腳貓功夫,只配讓我練手。” 齊洛心頭一震,一股巨大的悲憤直沖而上,他大吼一聲突然爆發,手緊抓住阿爾法的腳踝,奮力翻起身來,將他掀翻在地上。 齊洛撲到他身上,拼命按住他握槍的手,膝蓋則緊緊夾住他的大腿,不讓他有機會反抗,然后揚起拳頭便要朝他太陽xue暴擊。 可一拳過后還沒來得及打第二下,身后突然響起了一聲槍響,齊洛的右邊肩膀應聲爆開,鮮血濺上了他的側臉,他悶哼一聲,拳頭驟然脫力,阿爾法趁機掙脫出來,用槍托將其擊倒。 “你他媽有病啊!”他將齊洛按在地上,一邊給他上銬子,一邊對著旁邊開槍的隨從破口大罵,“我應付不了嗎?誰讓你開的槍?打死了你負責?!” 齊洛的雙手被反銬在身后,隨后被阿爾法扯住頭發,粗暴地拖曳起來。血不停地從兩處傷口往外涌,很快染紅了衣褲,在身后留下一道長長的血路。他連滾帶爬地掙扎著,大聲叫到:“俊流……快跑!千萬別出來!他沒見過你,你快跑……!” 阿爾法抬起腳就往他臉上踢,齊洛猝不及防,牙齒不慎咬破了舌頭,沙土混合著腥味浸得滿嘴都是。他雙眉緊皺,眼角迅速充血,視線也模糊起來。 “我是沒見過他本人,不過他的通jian丑聞早就名滿天下了,誰沒看過?他那張yin蕩的臉,還有在男人身下扭動的裸體,你也欣賞過很多遍吧?”阿爾法蹲了下來,幸災樂禍地拍了拍他的臉,“可惜啊,你滿足不了這個sao貨吧?” “別以為你在救他。”說著他凜起表情,把玩著手里的槍說,“前面有裝甲部隊鎮守,沒人跑得掉,暴亂再持續下去,我們就得清場,不留一個活口!” 說完他站起來,一腳踩在齊洛受傷的肩膀上,迫使他發出悲鳴,同時繼續高喊道:“上官俊流!你再不出來,我就先把他手腳都打斷,再挖他的眼睛,割他的舌頭,讓他生不如死!” 話音落下沒多久,阿爾法便看見前方稀稀拉拉的人影中,緩緩逆行而來一個青年。 他沒有停頓,只是保持著勻速步調靠近。阿爾法沒有一點懷疑,立刻就確信了他就是上官俊流,雖然他和那個在錄像里的少年,氣質上已經判若兩人。 俊流目不斜視,右手舉著一把槍,槍口就牢牢地頂在自己的太陽xue上。 在他出現在視線范圍里之后,跟在阿爾法身旁的三個隨從,就立即舉槍瞄準了他。 俊流走到一個足夠靠近他們的位置后停了下來,他無畏地望著阿爾法,平靜地問到:“是不是我死了,就一切都結束了?” 隨后,他垂下眼簾,目光不經意間掠過了齊洛的臉,神情漠然之下飽含著一份深刻的悲傷,“我死了,大家就可以好好活了。” “主角終于現身了。”阿爾法嘴角帶著意猶未盡的微笑,肆意打量著對方,他不得不承認,這張臉漂亮得毫無死角,五官的位置和形狀仿佛經過精確設計,讓人能夠窺見其下那套完美無缺的基因,實在讓人厭惡不起來。 “上官俊流,既然都到了這一步,我就跟你說亮話吧。”他沒有忘記自己的本職任務,清了清嗓子,口氣正經起來,“你運氣很好,現在局勢不一樣了,你不但不用死,還有條光明大道可以走。” “雷樞大人改變了主意,愿意把私人恩怨放下,一切以國家利益為重。他很看重賀澤皇室曾經在東聯盟里的威信,只要你乖乖和我們合作,幫助他處理好國際關系,維持達魯非在東聯盟的領導地位,我們就不計前嫌,視你為同僚。不管是在政府還是軍隊,都可以保證給你想要的位置。” “達魯非有豐富的輿論cao作經驗,過去的污名,會盡力幫你洗刷干凈,或者更簡單的,直接給你另一套清白的身份,你可以永久居住在外層區,那里的條件,絕不會比你在皇室里的差。”阿爾法說著用槍指了指齊洛,“不信你問問他。” 俊流并沒有把槍放下,只是輕笑一聲,“這還真是考慮周到,深得我心呢。” 這就是大勢,他閉了下眼睛,心如死灰地想,不存在什么正義,也沒有道理,這世界上只有一種真相,那就是弱rou強食、新舊交替的大勢。書寫歷史的只會是絕對的強者,他們碾壓一切前進,而自己就是那個不識好歹,偏要逆勢而行的人,注定會淪為巨輪下的飛灰。 他救不了任何人,一個都救不了,他傾盡全力,卻只能給身邊的人帶來痛苦和死亡。 可惜他到現在才接受了這個事實。 阿爾法見他還不為所動,便又補充道:“你現在放下槍跟我走,我可以馬上命令邊防軍開放關卡,這些幸存的難民可以自由前往欽奈國,他們原本就是無辜的,憑什么因為你死在這里,不是嗎?” “我不相信你。”俊流深吸了口氣,堅定地說,“你先放了齊洛,然后下令開放邊境,我才有可能考慮和你們合作。” 阿爾法皮笑rou不笑地看著他,“你當我是白癡?” 俊流不屑于跟他廢話,只是握緊了槍,食指用力壓向了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