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赤崁古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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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二○一○年五月五日 五月,南臺灣的艷陽已熱得毒辣。毓璇和我抵達陳德聚堂,時間剛過下午一點,氣溫正高,烈日炙熱刺眼。 陳德聚堂位于永福路的某條巷弄內,我把機車停在巷口的騎樓下。毓璇一下車就急忙撐起遮陽傘,我也不得不戴起棒球帽,好讓雙眼免于強光的傷害。路邊一輛剛駛入停車格的黑色休旅車,駕駛在前擋風玻璃隔熱紙的保護下,仍得戴上太陽眼鏡,隔絕陽光的荼毒。 走入巷內,一座紅瓦燕尾屋脊的古宅映入眼簾,古宅左右各一排廂房,宅前寬闊的前埕鋪著石板,埕中有兩座旗桿夾石。 屋宅的正廳門額上高懸著「穎川陳氏家廟」的堂匾,兩旁八卦形窗櫺鏤雕精細,正中央刻有「陳」字紋飾,昭示宗族姓氏與堂號。去年暑假的澎湖旅行,我也曾在望安鄉見過類似的窗櫺設計,花宅聚落的曾家古厝,就以紅磚砌成了「曾」字窗櫺。 一個毛發稀疏、滿臉皺紋的老先生正要關上正廳大門,我趕忙出聲叫住: 「先生!不好意思!請問這個時間還開放參觀嗎?」 老先生停下手上的動作,轉頭看向我們,咧開了嘴笑,前排牙齒已剩不了幾顆,cao著那漏風口音的臺語說: 「是只開放到下午一點啦!不過你們如果要參觀,我就晚點再離開,反正我也沒什么事。」邊說邊不斷點頭。 老先生重新推開了大門,領著我們二人進入堂內。 這位顧守陳德聚堂的老先生年齡至少有七十歲以上,寥寥無幾的幾縷發絲不存在半點黑色素,雖然說起話來遲鈍、吃力,卻仍盡力維持著客氣、和善的態度,從我們見面開始,笑容就沒有一刻松弛過,也連帶使得眼角與額頭上的紋路加深不少,是位相當和藹可親的老爺爺。 我猜測老先生應該姓「陳」。既然顧守這個陳氏大宗祠,除了「陳」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性更高的姓氏。 走進正堂,我脫下棒球帽、握在手中,環視著廳堂四周。兩側灰壁畫有四幅彩繪,每幅彩繪的構圖無不精細、線條無不纖巧。題材分別是「舜耕歷山」、「龐德遺安」、「郭子儀厥孫最多」以及「王羲之弄孫自樂」。雖然色彩難免斑駁,但故事人物的表情、衣褶,勾勒得栩栩如生。我一時看得出神。 「那是府城民俗彩繪大師陳玉峰晚年的遺作,也是陳老師保存最完整的作品,非常珍貴。」老先生說。 抬望正堂,堂上懸掛著「宗德流芳」、「輔世傳宗」與「祖廟重光」等牌匾。正堂神龕供奉穎川陳姓始祖、開漳圣王陳元光以及咨議參軍陳永華的神位,神龕上方書寫「東寧總制府跡」,難怪總讓人以為這個「統領府」是東寧總制使陳永華的府邸。 「請問這里不是陳澤的府邸嗎?為什么寫著『東寧總制府跡』?」我指著神龕上方的幾個大字問。 「這里也是東寧總制府啊!陳澤后來隨鄭經西征,結果途中病逝,陳澤在臺灣也沒家眷,所以這里就成為陳永華辦公的地方,陳永華本身是不住在這里啦!」 老先生講解時眉飛色舞。可能平時參觀的游客并不多,有也是走馬看花,很少有人請教他問題,今天終于逮到機會可以展現自己對這間宅邸的深切認識。 (陳永華曾將這里作為辦公處!那么天地會有可能在這里活動嗎?這里會不會就是天地會的總部?如果是,那天地會守護的東西就在這附近囉?) 暫時擱置下心中的疑問,再往神龕上方一看,我終于一睹「翰藻生華」這面匾額。初見此匾,我真的為其光彩亮麗所震攝。匾額以綠色為底,再敷飾螺粉,三百年的歲月,難掩昔日風華,反倒陳放出古色古香的風味。說它是我見過最美麗的牌匾之一,并不為過。 「聽說今年初在這面匾額背面的夾層發現了一本書喔?」我對老先生說。 「嘿!嘿!」老先生靦腆地笑了兩聲,接著說: 「古蹟修護團隊發現的,聽主委說那是天地會的東西。你知道真的有天地會嗎?咱們的陳永華就是總會長,他就是陳近南啦!不是武俠小說亂講的喔!他武功多厲害咧…」 老先生眉飛色舞地豎起大姆指,想也知道他正準備為我們講一段「陳永華傳奇」。負責看顧這類不是熱門的古蹟,平常時候一定鮮少遇到可以攀談的游客,一旦逮到機會,讓老先生打挨了話匣子,絕對是一發不可收拾,傾囊相授他的畢生經歷。可是我現在實在毫無心思和他促膝長談,雖然這么做對老先生有些不好意思,但我還是得想辦法阻止他說下去。 「請問那本手札還放在這里嗎?」我說。 雖然隨便一個問題都有可能打開老先生的另一個話匣子,所以我決定不再迂回,直接問出我此行想得到的答案。 我打算碰碰運氣,或許手札還被留在這里,俗話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陳文欽教授有可能放手一賭,賭兇手想不到他把手札放回發現處。 「那本書主委拿走了啦!不知道是不是陳近南的武功秘笈,連我都沒看過咧!」老先生說。 老先生所說的主委應該就是陳文欽教授吧!我不死心地從里到外將陳德聚堂給看過一遍,如果陳文欽教授留下的羊角符號指示手札的藏匿地點,那我希望能在這里找到類似的圖案。 結果仍是一無所獲。看來手札是被陳文欽教授給藏到別的地方了。但如果手札不在研究室、也不在這里,那有可能在那里? 「請問阿伯,你看過這一個圖案嗎?」我說。 我從背包里拿出那張畫有羊角符號的計算紙,我想與其自己漫無目的地尋找,不如直接問老先生要來得有效率。 「沒有印象呢!」老先生搖了搖頭。 告別了老先生,毓璇和我踏出陳德聚堂的大門,老先生也隨即鎖上門鎖。等我們兩人快要走到巷口,老先生騎著機車從后頭趕上我們。 「這個送你們。」老先生說。 老先生停下機車,打開椅墊,從里頭拿出一面約一百片的小型拼圖,遞給毓璇。這是今年鄭成功文化節的紀念品之一,上頭的圖案是臺灣船的構造比例圖。 我對這幅圖瞭若指掌。臺南市政府計劃重現臺灣船時,包括陳文欽教授與何昊雄教授在內的幾位歷史學者,從古文獻中找到了這幅戎克船的構造比例圖,上頭清楚標示船身構造的長寬比例。造船小組就是依據這幅圖,一比一打造出上週六首航的「臺灣成功號」。 回到巷口的機車停放處,烈日持續加熱著任何一個得不到陰影庇護的物體。巷口那輛休旅車的引擎還發動著,駕駛也還在車內。在這么炙熱的日曬之下,如果不發動引擎、開啟冷氣,我想車內會有和烤蔥餅的烤箱吧! 「這附近的一級古蹟很密集耶!有赤崁樓、大天后宮和祀典武廟。既然來到這里了,要不要順道走走?我們到赤崁樓看看。」我向毓璇提議。 「你該不會是想藉機約會吧?」毓璇說,臉上露出了一抹對我的意圖了然于胸的微笑。 我就像個做壞事被發現的小孩,心虛地將視線移往赤崁樓的方向,故作鎮定地說: 「我是突然想去看看何教授說的那口古井,那口可能有密道的古井。」 雖然這是在慌亂之下想到的藉口,但并非全是謊言,我確實有一絲想看那口古井的意圖,儘管那比例微乎其微。 ※ 毓璇和我沿著永福路往赤崁樓的方向步行。赤崁樓距離陳德聚堂不遠,中途會經過大天后宮和祀典武廟,所以我們決定以步行的方式前往,可以沿途走走看看其他的一級古蹟。 臺南這座古都果然是全臺灣古蹟密度最高的城市,毓璇和我才走到永福與民權路口,就看見路口旁立了一個石柱,這種石柱在臺南很是常見,用來標示古蹟名稱,只見石柱上刻著幾個字,「府城史蹟大井頭」。 「大井頭在那?」毓璇四處張望,找尋著這支石柱標示的古蹟所在。 「在這里啊!」我說。 我指著石柱旁的道路中央,在停止線與行人穿越道中間的區域,原本該是柏油的路面,此處卻鋪上了石板,當中有一個半圓形的人孔蓋。 「這個就是大井頭」我說。 每天在這道路上頭來來往往的市民,不曉得有沒有人知道這個被他們踩在腳底下的人孔蓋,竟然是一個古蹟。 路口還有一間臺南的老戲院,至今仍保留著傳統的手繪電影看版。 穿越了路口再往前,正前方就是赤崁樓,而左側則是大天后宮和祀典武廟。 走在這段紅磚道上,炙熱的溫度將空氣蒸騰,燒熔了祀典武廟的紅色宮墻以及腳底下的紅磚,讓人感覺宛如烈焰環身。身體內殘馀的水份似乎已經被這烈焰蒸發殆盡,提醒我從離開學校后就滴水未進了。 所以此刻第一時間吸引我注意的,既非宏偉的祀典武廟、也非莊嚴的大天后宮,而是對街一間遵循古法熬煮冬瓜茶的老店家。 這座古都除了古蹟多之外,到處可見默默保存著傳統的老店家。就像幾個星期前和同學在一條舊名「總爺街」的老巷弄里,發現了一家製作煎餅的百年老店,老闆手工將麵糊舀進古老的黑色煎爐,再搖著把手將煎盤一一翻面,那非自動化煎烤而成的煎餅,就是多了味傳統才有的香氣。 在這個現代化風暴肆虐的時代,雖然這個城市也是不斷地在前進,但有些人卻仍然堅守著祖先留傳的技藝,有些事物也仍然維持著始創時的模樣,這些人從不欽羨外界的進步與繁華,只想把祖先遺留下來的技藝傳承下去。不論是那百年煎餅,還是那手繪電影看版的老戲院、或者是這杯堅持古法熬煮的冬瓜茶。這些古老的事物點綴在這個現代化的大都會中,不僅不感突兀,反而拉長了這座城市的歷史深度,也豐富了這座城市的文化內涵。 一口氣喝下冬瓜茶,讓水份滋潤乾渴的身體,讓清涼冰鎮高熱的體溫,也讓香甜掩蓋過兇殺案所帶來的苦澀。 此時我注意到冬瓜茶店家附近的一個小祠堂,馬使爺廳。祀典武廟主祀關圣帝君,誰都知道關圣帝君座下有一匹赤兔神駒,千里跋涉、南征北討、戰功彪炳,但沒想到關圣帝君得道登仙之后,民間竟也隨祀照顧赤兔馬的人。這也算是另類的「一人得道,雞犬昇天。」吧! 祀典武廟有塊「大丈夫」匾額,讚頌關圣帝君乃全勇全智全仁之大丈夫,雖然名氣不及臺灣府城隍廟的「爾來了」、天壇的「一」字匾以及竹溪寺的「了然世界」,這府城的三大名匾,卻也是我認為府城頗有意思的匾額之一。 我向毓璇提議到緊鄰祀典武廟的大天后宮里逛逛。大天后宮原是明寧靖王朱術桂的故居,原以寧靖王的別號命名為「一元子園亭」。臺灣入清版圖之后,施瑯將其改建為媽祖廟,并以媽祖幫助清軍平定臺灣有功為由,上奏御昇為「天后」,施瑯以此強調自己征臺乃是天命所歸,多么高明的政治手段啊! 大天后宮在歷經多次的整修、重建之后,我想格局應該與當年的寧靖王府邸大相逕庭了。 有時不免感嘆,臺灣的古蹟在歷史的洪流之中,常被不同朝代的政治土壤給層層掩蓋、代代沉積,不斷地改變建筑風格或是用途功能,就有如古生物的化石被不同紀元的沉積土所掩埋一般。兩者的差別在于,被不同紀元的有形沉積土壤所掩埋的古生物化石,總能透過挖掘讓其重現天日;但是被不同朝代的無形政治土壤給掩蓋的歷史建筑,就永遠沒有恢復原貌的一天了。 相較之下,古希臘神廟或是古羅馬競技場等遺跡,在某個強盛的時代興建之后,就以它創始時的模樣被保留著,千百年來歷經兵燹摧殘、風雨侵蝕,縱使創建它的朝代已不復存在,遺跡也早喪失了原本的功能,卻仍純粹以廢墟的方式保留著,供人瞻仰。但是臺灣的遺跡則不然,除非是像棺柩般深埋地底之下,否則定是年年整修、代代重建。 臺灣的歷史充斥著太多苦難、歷經了太多戰亂,但是這塊土地上的人民總會想盡辦法、費盡力氣地重新站起來,而且還不忘讓傾頹的建筑也站起來。只是往往站起來后,并無法維持原本的模樣。人民被迫改變生活的習性,建筑也被迫改變原有的用途,而且這些改變通常還具有濃厚的政治意圖。 戰亂之后的改朝換代,人民需要去適應新的政權,建筑也需要找尋新的歷史定位,特別是那些帶有政治性質的歷史建筑。新的政權為了抹煞上個政權的政治圖騰,絕不容許它還具備原有的模樣與功能,這會觸動人民對舊政權的懷念,也會影響人民對新政權的適應力。所以前朝寧靖王的府邸,不論是人民眼中有形的表相、還是人民心里無形的意象,都必須重新被塑造,而最不招致反感的形象,通常是廟宇。信仰虔誠的臺灣人民總是樂見這樣一個舊建筑成為神祇的新住所。 「哇!好漂亮哦!」毓璇驚呼。 毓璇看到的是我最欣賞的大天后宮建筑工藝之一,山川門后兩側精美的龍虎壁堵。左壁刻龍,龍騰云而起、雨隨龍吟而降;右壁雕虎,虎破林而出、風從虎嘯而生。 雖然是我提議到大天后宮逛逛的,但在我向毓璇介紹完那面龍虎壁堵之后,我們就離開大天后宮,并沒有在那里停留太久。原因無他,雖然我喜愛廟宇精緻華美的建筑工藝,但那裊裊香火卻總是燻嗆得我難受。我極度討厭煙霧瀰漫的環境,廟宇的香火還稍能接受,如果是香菸所散發的,我可是一刻也待不住。 離開了大天后宮,買了門票進入赤崁樓園區。荷蘭統治時期,這里建起了一座西式堡壘,成為普羅岷遮城的行政中心;明鄭時期,鄭成功以此城樓為承天府的署衙,仍是當時臺灣政治與經濟的中心。 東寧王朝降清之后,由于連年兵燹造成原來的承天府樓傾墻頹。直到同治初年,據說為了鎮壓荷蘭人所留下的邪氣,于是興建「大士殿」于城基中央,主祀觀世音菩薩;光緒年間中法戰起,為了不讓法軍據此城基建城筑堡,臺灣知縣沉受謙奉命拆毀城基與大士殿;次年移建「蓬壺書院」,并在書院后方興建「五子祠」,以及在城基中央興建「文昌閣」與「海神廟」;再隔年,臺灣巡撫劉銘傳于文昌閣前重建大士殿。又一個被政治土壤給沉積的案例。 除了古井地道與寶藏傳說之外,據說鄭成功曾在赤崁樓藏有大量軍械,但康熙年間朱一貴起事時,曾開啟軍械庫,卻發現里頭僅有少數早已銹蝕的破刀殘劍。或許臺灣入清版圖后,那大批軍械已被運走了吧! 今天非是假日,造訪赤崁樓的游客并不多,只有兩、三個參訪團體,其中一個還是國中學生的戶外教學活動。一走進園區大門,目光首先被樓閣前的九座石碑所吸引,但我興趣的并非石碑,而是每道石碑底下的龜形神獸,此獸名為「贔屭」,是九龍子之一。相傳龍生九子,但每一子皆不成龍形,并且各具喜好與習性,贔屭狀如龜形,性好負重,所以其形象常被用于馱負碑石。 面向樓閣,右側一座鄭成功受降塑像。幾年前見此塑像時,荷蘭人還成跪姿;今日再見,竟然站了起來。這一跪一站之間,據實呈現了鄭荷議和當時,鄭成功答應讓荷蘭人尊嚴離臺的寬宏承諾。 往左經過樓閣西側,走道旁陳列多件石器,其中一座位于城砦原始入口的石馬特別醒目,那正是何昊雄教授提起過的鄭其仁墓前石馬,斷足部份早已重塑。石馬旁則有數顆「技勇石」,方石左右鑿孔,便于手舉以鍛鍊臂力,大概曾是鄭成功用來選拔鐵人的「武科石」吧! 荷蘭的城砦遺跡,僅馀城基與稜堡的殘垣斷壁,城基之上現今建有海神廟與文昌閣,城基西北側則是蓬壺書院,整座赤崁樓結合廟、閣、書院等不同建筑風格于一體。 海神廟與文昌閣之間,就是昨晚何昊雄教授與陳文欽教授談論到的那口古井。由于安全考量,井口已被封上強化玻璃,但游客仍得以經由透明的封蓋一窺井底,幾位國中學生就正彎身朝著井里頭看。 我閉上眼、面朝下,伸長脖子將頭探到井口上方,然后股起勇氣睜開雙眼,但下一秒卻又立刻閉上眼將頭縮回。井里的幽暗深黑之中又再度浮現那幅令人作嘔的畫面。 (不行!我還是克服不了那個恐怖的經驗!) 父親的故鄉在金門,服完兵役后就來到臺灣討生活,并在臺灣結婚生子,從此定居臺灣,只在年節返鄉祭祖并探視祖母。在我小時候,金門仍是戰地,往來臺灣本島的交通并不像現在這般便利,所以父親總是單獨一人回去。直到我九歲那一年,為了奔赴祖母殯喪,我才首次在金門度過了半個月的時光。 那時候金門的基礎建設還相當不完善,老家瓊林村的道路都還是泥土地面,一下雨不但泥濘不堪,還混雜了家禽的排泄物,與現在漂亮乾凈的紅磚道相比,真是有如天壤之別。 現今的金門,早已從戰火的煉獄蛻變為人間的天堂。但在那時,連淡水都稀少得可憐,家家戶戶普遍都得靠鑿井汲取地下水,才有足夠的淡水可供使用。 有一天,村子里的人感覺從某口井里所汲取來的水總是有股怪味,幾位街坊鄰居于是決定相約前往那口井去一看究竟,我也跟著父親前去湊熱鬧。到了現場,一伙人圍著水井議論紛紛,個頭矮小的我也鑽過人群探頭往井底瞧,井底深邃漆黑,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此時有位鄰舍拿來了手電筒,往井底一照,瞬間我被眼前出現的畫面給震攝住。雖然父親的大手立即矇住了我的雙眼,但僅僅是一秒鐘的時間,那個畫面從此深烙印在我心中、難以忘懷,形成一股無法磨滅的恐懼。 一個浮腫腐爛的尸體,浸泡在井水中載浮載沉,張開的嘴巴以及只剩窟窿的雙眼,不斷有白色蠕動的蛆蟲鑽進鑽出。原來是一名適應不良、又遭逢女朋友兵變的士兵,在此投井自戕。從此之后我對古井產生了一種恐懼,只要我從井口往黑暗的井底下瞧,這個畫面就會出現在井里的那片黑暗之中。 「你怎么了?」毓璇問。 見我突然縮頭閉眼的動作,而且還不斷地深呼吸,毓璇趨前關心。 「沒事,只是想起令人不舒服的經驗。」我說。 我向毓璇聊起了小時候在金門那段不愉快的經歷,邊聊邊登上文昌閣。 走上狹窄的木造樓梯,來到文昌閣的二樓。這層樓供奉「魁星」,手握墨斗、面容如鬼,還真是以「魁」字來雕塑形象呢! 來到閣外西側回廊,夕陽斜暉篩過回廊欄柱,在回廊地板上投射出長長的一道道柵影。 從前這里往西便是臺江內海,海潮可直達城樓之下,登樓遠望,可遙觀內海盡頭的王城。向晚時分,半沒入海面的落日映照出砦墻堡壘的黑色剪影,彷彿王城就沐浴在夕陽紅光之中,因此過去曾有「赤崁夕照」的美景之說。 如今臺江內海淤積成陸,此刻我倚著欄柱往夕陽的方向遠眺,只見建筑物櫛比鱗次,錯落在曾是臺江內海的區域上,頗有滄海成桑田的感觸。 走到文昌閣南面,我憑欄俯視著底下那口井,然后抬起了頭,視線往前延伸向遠方。 「你在看什么?」 毓璇看我望得出神,出聲問道。 「沒什么。我在想如果那口古井內真的有密道,那會通往那里?以前從這里往西就是臺江內海了,與安平古堡之間是一片汪洋。就如同何昊雄教授所說,以當時的技術要開鑿一條海底隧道,簡直是天方夜譚。但如果密道不是通往安平古堡,那到底通向了那里?」我說。 毓璇聽我這么一說,「噗嗤」了一聲,好像在嘲笑我竟然會相信這么荒誕的傳說。 「你真的相信古井里有密道啊?」毓璇問。 我可不認為「古井里有密道」是荒謬不可信的事,雖然陳文欽教授也對此種說法嗤之以鼻,但我相信何昊雄教授,既然他認為有其可能性,就絕不只是無譏之談,縱使目前并沒有任何可信的證據。 我不想在「古井有無密道」的議題多做爭論,趕緊轉移話題。 「關于天地會手札里那段描述鄭克臧夫婦埋葬地點的文字,你有沒有什么看法?」我說。 毓璇是中文系學生,或許對文字的敏感度較高,我不只單純想轉移話題,而是想聽聽她對這段文字有無其他解讀。 「那段文字寫得很白話,字面上的意思也很淺顯易懂,都只在闡述鄭成功三代對臺灣的經營,怎么看都不像是對某個地點的描述。『承天擘海』,擘有策劃、處理的意思,『承天擘海,威鎮東南。』是說鄭成功承奉天意、經略海上,威震東南海域。接著寫延平三世開闢臺灣、護明皇祚。然后『拓土七鯤,建興圣廟。』兩句則分別描述鄭成功與鄭經的功業。七鯤身的開疆拓土,象徵鄭成功于臺江內海兵戰荷軍、收復臺灣,『建興圣廟』則指鄭經時期建孔廟、興禮教。最后述說鄭氏三代忠魂受到萬民的崇拜與祭祀,這里確實轉折得有些突然,前面都在闡述鄭成功三代的豐功偉業,但寫到興建孔廟之后卻突然筆鋒一轉,說什么殘軀永遠伴隨忠靈、共享萬民崇祀。」毓璇說。 毓璇的看法與我相同,昨晚第一次聽到這段文字時,對于最終那一句,總有一股說不上來的違和感。 「不過倒過來想,如果前面這一段文字真是描述鄭克臧夫婦遺骸的安葬地點,那么最后這一句反而是再合理不過了。寫下鄭克臧夫婦的長眠之地,然后說他們的遺骸與靈魂在該地享受萬民祭祀。」我說。 「可是后人都不曉得鄭克臧夫婦遺骸安葬在何處了,那來得萬民崇祀啊?而且就前后文連貫來說,最后這句可不一定單指鄭克臧夫婦,更像是在講鄭成功與鄭經,又是孤臣、又是忠靈的,而且前文描述的功業大多完成于鄭成功與鄭經這兩代。」毓璇說。 我完全同意毓璇的看法,與其說這段文字描述鄭克臧夫婦的埋葬地點,不如說是兩代延平王的長眠之地。 「嗯!我同意你的看法,而且最后這一句還有個奇怪之處。依據民間習俗的說法,人有三魂,分別是主魂、覺魂與生魂。人死后生魂消滅、主魂會再入六道輪回,至于主導感官、記憶的覺魂則被引至牌位供奉。所以墓地埋葬遺骸,牌位接受祭祀香火。可是最后這一句卻說殘軀伴隨忠靈、共享萬民崇祀。」我說。 「會不會鄭克臧夫婦安葬在供奉鄭家人牌位的地方啊?這樣遺骸與牌位覺魂就同在一處,殘軀就永伴忠靈了。那個地方有供奉鄭克臧的牌位?」毓璇問。 昨晚回到宿舍之后,我也曾思考過毓璇提出的這個可能性。 「有三個地方,一個當然是鄭氏家廟,另一個是延平郡王祠,但延平郡王祠的鄭克臧牌位是近代才祀奉的,所以不可能是指那里。最后一個地方比較少人知道,就是沙淘宮。何昊雄教授曾經在課堂上說過,沙淘宮供奉的沙淘太子又稱為大太子,后人誤以為那是三太子李哪吒的大哥金吒,其實沙淘太子是指鄭克臧。鄭克臧雖被立為監國,但尚未繼任延平郡王就遇害了,所以民間都以『大太子』稱之。沙淘宮就位于三百年前還是海岸線的西門路上,就是陳文欽教授所說,相傳鄭克臧遺體被沖上岸的地方,我們明早再去鄭氏家廟和沙淘宮看看吧!」我說。 雖說如此,但我并不認為在鄭氏家廟或沙淘宮能得到答案。既然今日已無人知曉鄭克臧夫婦遺骸的下落,就算真的安葬在這兩個地方之一,我們也別期望能問出什么結果。 我繼續倚著文昌閣回廊的欄柱,享受著向晚溫和的夕照以及迎面吹來的暖煦微風,漫無目的地俯瞰著赤崁樓園區、俯瞰著園區大門前的道路、甚至是對街的祀典武廟。進行戶外教學的學生團體正在整隊上車,游客也大多已經參觀完畢,準備體驗附近的著名小吃。 園區內的喧囂大減,反而園區周遭的小店即將迎接擾嚷。對街祀典武廟的宮墻旁,一位眼戴墨鏡、身穿黑色背心與牛仔褲、體格健壯的男子,正端起相機、看著取景窗,如砲管般的廣角鏡頭由下而上朝向赤崁樓,似乎準備在離去前為這座樓閣拍下最后一張照片。 ※ 夜幕低垂,天空已由橙紅轉為靛藍,毓璇和我仍在赤崁樓園區內逗留。 赤崁樓是臺南市少數夜間開放的古蹟之一,在亮麗的燈光照明之下,樓閣多了一份神秘感與現代感,與白日古樸的風味大異其趣。正值鄭成功文化季期間,樓閣前舉辦了夜間音樂會,演奏著臺灣傳統歌謠,美妙的樂音吸引許多市民前來聆賞,毓璇和我自然也捨不得離開,直到九點鐘演奏會結束。 「肚子餓了吧!隔壁巷子里有家小吃店,它的鍋燒麵很好吃喔!我常常特地從學校騎單車過來這里吃晚餐。」毓璇說。 當我們走進毓璇說的那家小吃店時,店里的電視正播放著歷史學系發生命案的新聞。看來警方并沒有對記者透露太多,至少新聞沒有提到警方曾偵訊了兩名學生的消息。 稍后店員端來了我們點的鍋燒麵與水餃,麵的外觀看起來相當家常,配料也是很一般的雞蛋、青菜與兩塊天婦羅。我吃麵習慣先嚐嚐湯頭,熱湯一經過舌尖、滑入喉嚨,那滋味卻是令我驚艷。味道雖然與外觀一樣平實無華,卻突顯了食材本身的甘甜。我不喜歡食物經過繁復的加工與濃雜的調味,所以這碗麵很對我的味口。 就在我正沉浸在意麵的香氣與麵湯的甜味時,背包里的手機突然響起鈴聲。 是柯伯伯的來電。 「喂!柯伯伯!是!我是澐杰!有什么事嗎?嗯…我曉得了,那我明天方便過去一趟嗎?病房是?好!謝謝!」 按下結束通話鍵,手機隨手放在桌上,繼續享用我的晚餐。 「誰打來的?」毓璇問。 「是柯伯伯,他說何教授醒來了,傷勢已無大礙。我要求明天早上去醫院探望何教授,他答應了。現在何教授是直接能證明我們清白的人。」我說。 「我和你一起去。」毓璇說。 再度埋首湯碗,鼻樑上的鏡片卻被麵湯的蒸氣給附著了一層水霧,讓我不得不暫別那醉人的香氣,抬起頭來擦拭鏡片。 小店就位于巷口,從店內可以看見對街祀典武廟的一小段宮墻,當我戴回眼鏡時,不經意瞥見傍晚那位站在祀典武廟的宮墻前、朝赤崁樓拍照的健壯男子,此刻仍然還待在原處,似乎還對赤崁樓依依不捨、不愿離去。唯一不同的是,因為夜色的降臨,他摘下了墨鏡。 吃完鍋燒麵,毓璇和我準備走回陳德聚堂的巷子口,我們停放摩托車的地方,經過了大天后宮,我猛然想起手機還放在剛才吃麵的小吃店里。 「我把手機忘在鍋燒麵店里了。我回去拿,你就先到停放機車的地方等我吧!」我說。 當我準備調頭回麵店,一轉身卻發現剛才站在祀典武廟宮墻旁的男子,正朝著我們所在的方向走來,手上拿著地圖,似乎正在研究路線。 接近那位男子身邊,無意間瞄了他一眼。原先架著墨鏡的鼻樑相當高挺,而少了墨鏡遮掩的眼神則銳利如鷹。我好像曾經在那里看過這么一張相似的臉龐? 取回手機,我三步併作兩步,快步走回停放機車的騎樓,毓璇已戴好了安全帽,在機車旁等候。下午停放在路邊停車格的黑色休旅車仍未離開,當我一發動機車,休旅車的大燈也隨即亮起。雖然夜色已暗,但在路燈的協助下,我還是可以透過休旅車的前擋玻璃,清楚的看見車內的駕駛。 原來那位在祀典武廟宮墻旁對著赤崁樓拍照的男子,正是這輛黑色休旅車的駕駛,難怪我覺得有點眼熟。 等等!是碰巧嗎?不對!這個男子從我和毓璇抵達陳德聚堂時,或許還要更早,就開始跟著我們了。他拿著相機站在祀典武廟的宮墻前,并不是在為赤崁樓拍照,而是透過相機的變焦鏡頭,注視著我和毓璇的一舉一動。是警方的人嗎?還是傷害兩位教授的兇手? 機車駛上道路,那輛黑色也跟著起步移出停車格。我轉頭對毓璇說: 「我覺得我們可能被跟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