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戰(zhàn)臺江 兵圍熱蘭遮
西元一六六一年(明永歷十五年) 啪! 承天府衙(今日之赤崁樓)內(nèi),鄭成功一掌拍在桌案上,力道之猛,把桌子震得微微顫動,原本擱在硯臺上的毛筆也被震落到案上,朝桌案邊緣滾去。在座的眾軍士,任誰都可以感受到鄭成功心中的惱怒。 「說什么『沃野千里』!可恨的何斌!」鄭成功說。 三個月前,鄭成功在何斌的游說下,決定東征臺灣,以解決軍隊缺糧的問題。本以為一攻下臺灣,缺糧的問題就會迎刃而解,沒想到鄭成功抵達臺灣的第七天,軍隊就開始缺糧了。原本期待的「千里沃野」,卻因為近幾年的接連天災,收成大不如前。 更大的困境是,鄭成功兵圍熱蘭遮城已經(jīng)超過三個月了。這段期間,鄭軍因為水土不服而病死的人數(shù),竟然遠遠高過戰(zhàn)死的人數(shù)。 五月一日,陳澤在北線尾的水、陸兩戰(zhàn)皆捷,掩護鄭成功的主力部隊登陸禾寮港,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普羅岷遮城就開城投降了。反倒是孤懸海上的熱蘭遮城,至今仍然無法攻下。 普羅岷遮城投降后,鄭成功定臺灣為「東都」,并在普羅岷遮城設(shè)置「承天府」,以楊朝棟為府尹,做為治理臺灣的行政中心。至于熱蘭遮城所在的市鎮(zhèn)「大員」,也因為與閩南語「埋冤」的音相近,鄭成功覺得不吉利,而改以故鄉(xiāng)「安平」做為鎮(zhèn)名。 縱使平定了普羅岷遮城,缺糧的問題卻仍然困擾著明鄭軍隊,迫使鄭成功必須做出分兵屯墾的決定,卻也因此無法集中兵力攻打城墻堅厚的熱蘭遮城。鄭成功只得放棄攻城,改以包圍的方式,分別令陳澤與馬信駐守北線尾與安平鎮(zhèn),如同兩隻巨螯般箝住了熱蘭遮城。 鄭成功心中的鬱悶可想而知,付出了如此鉅大的代價,獲得的利益卻少得可憐。 兩年前,何斌私下為鄭成功在臺灣徵稅,東窗事發(fā)后遭到荷蘭人拘捕并沒收財產(chǎn),破產(chǎn)的何斌一方面走投無路、另一方面心生不滿,于是逃亡廈門,并且游說鄭成功攻臺。基于私心,何斌儘是述說攻臺的好處,其他不利的因素則是絕口不提。 何斌很清楚自己的處境,一旦戰(zhàn)事失利,鄭成功軍隊沒有得到期望的戰(zhàn)果,自己將成為眾矢之的。所以早在七月底,當鄭成功的軍隊深陷熱蘭遮城包圍戰(zhàn)即將滿三個月時,何斌早已不知去向。 原本鄭成功一直努力壓抑著心中對于何斌的怒火,甚至任用懂得荷蘭話的何斌擔任通譯,因為他不想在其他將領(lǐng)面前流露后悔的情緒,更不想怪罪任何人。畢竟「東征臺灣」是當初自己在大多數(shù)將領(lǐng)的反對下,力排眾議所做出的決定,他必須為這個自主的決策付起全責。即使當初得到楊朝棟與陳永華的贊同,鄭成功也不認為是他們兩人左右了自己的判斷。更何況就大戰(zhàn)略來說,這個決策本身是正確的,只是在達成的過程中遇到了待解決的困難而已。 直到一艘荷蘭船艦出現(xiàn)在安平外海,鄭成功對何斌的惱怒終于爆發(fā)。 這艘荷蘭船艦出現(xiàn)的時間,出乎鄭成功的預料。五月一日鹿耳門海戰(zhàn),格拉弗蘭號與瑪利亞號突破林進紳的封鎖,逃往巴達維雅尋求援助。雖說鄭成功對于來自巴達維雅的荷蘭援軍早有心理準備,但預估一來一往的時間,少說也要四個月,這艘荷蘭船艦的出現(xiàn)確實快得出乎意料。 為了解決糧食問題,大部份的軍隊分散在各個屯墾區(qū),一時之間也無法立即調(diào)回,所幸前來增援熱蘭遮城的荷蘭船艦只有一艘,以現(xiàn)有守軍足堪應付。但令鄭成功百思不解的,是這艘「疑似」巴達維雅援軍的船艦,竟然停泊外海,按兵不動。 熱蘭遮城內(nèi)的揆一同樣百思不解。原來這艘船艦并非來自巴達維雅的援軍,而是載著一位荷蘭官員,準備要來接任揆一的大員長官一職。三個月前離開臺灣的范德蘭向巴達維雅評議會彈劾揆一的誤判情勢,評議會遂決定解除揆一大員長官的職務,另派范奧迪賽(vanodessen)前來接任。只是這位接任長官看見臺江內(nèi)海云集著高掛「招討大將軍」旗幟的鄭軍船艦,竟然嚇得不敢登岸,轉(zhuǎn)而逃往日本。 雖然是有驚無險,但鄭成功還是相當震怒,決定對何斌究責。只是在鄭成功發(fā)飆之前,何斌早已不見蹤影。 「搜!給我搜!即使翻遍整個臺灣,都要把何斌給我找出來。」 鄭成功按捺不住怒火大喊。 ※ 熱蘭遮城這座「文藝復興堡壘」易守難攻,傾斜角度的城墻可以有效抵消砲彈的衝擊力,稜堡的設(shè)計更是讓守城部隊的炮火毫無死角。要想攻城,就必須有面臨守軍交叉火網(wǎng)的心理準備。 熱蘭遮城久攻不下,鄭成功不得已,只好于五月二十四日命令曾經(jīng)在麻豆傳教的荷蘭牧師,亨布魯克(hambroek,臺語音譯:范無如區(qū)),帶著自己的親筆信函,進入熱蘭遮城勸降。 鄭成功寫了封軟硬兼施的勸降信,先以懷柔的態(tài)度動之以情,表達我鄭成功是如何不愿見到戰(zhàn)爭生靈涂炭,若愿獻城投降,鄭某必定嚴飭將士,秋毫無犯。荷蘭人民想回祖國的,珍瑤之物,悉聽而歸;想留在臺灣的,鄭某亦保障其安全,與華人同等對待。接著再以嚴正的言詞說之以理,陳述熱蘭遮城內(nèi)不過數(shù)百之眾,如何對抗我萬名大軍,況且臺灣原本就是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的練兵之地,只是暫時被荷蘭佔踞,現(xiàn)今我鄭成功既來索取,應當要還給我了吧!最后不忘以威脅的口吻說:如果不聽,那就儘管一戰(zhàn)吧! 亨布魯克隨同鄭成功的兩名官員進了熱蘭遮城,見到了大員長官揆一,先是一字不漏地翻譯了鄭成功的勸降信,但隨后竟然在隨同的鄭成功官員面前,對著在場的荷蘭將士,發(fā)表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說,激勵荷蘭將士絕對不能投降。 離去前,亨布魯克兩名留在熱蘭遮城的女兒,痛哭著跪倒在地,抱著父親的雙腳不放,希望父親不要返回赤崁。在場聽聞那嚎天哭聲的,無不跟著落淚,連處于敵對立場的兩名鄭成功官員,也不禁動容。 亨布魯克明白一旦勸降失敗,鄭成功絕不可能放過自己,遑論自己甚至還鼓勵荷蘭將士死守。但是亨布魯克不愿讓鄭成功笑說荷蘭人是貪生怕死之輩,毅然決然與兩位女兒訣別,隨同兩名鄭成功的官員返回赤崁覆命。 亨布魯克并沒有直接向鄭成功回報他激勵熱蘭遮城的荷蘭守軍堅持對抗的過程,但他明白隨行的鄭軍官員一定會向鄭成功據(jù)實以報的。亨布魯克預料自己應該無命再見兩位女兒了。 但結(jié)果卻令亨布魯克訝異,鄭成功并沒有殺他,只是表情冷漠地對亨布魯克說: 「我不殺你!因為我要你親眼看到,我鄭成功攻破你們荷蘭人引以為傲的熱蘭遮城墻。」 自從鄭成功佔領(lǐng)普羅岷遮城之后,就對荷蘭人極度禮遇。對于熱蘭遮城,鄭成功擬定了「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圍城策略,期望以最少的損失,達成攻下熱蘭遮城的戰(zhàn)略目標,此時若鄭成功殺荷蘭人一兵一民,勢必激起熱蘭遮城的荷蘭守軍敵愾同仇,更何況是殺一名備受尊崇的牧師,這對鄭成功的勸降計劃,無疑是相當不利的。 ※ 僵持的局面終于在八月十二日有了轉(zhuǎn)變。五月一日在鹿耳門海戰(zhàn)遁逃的瑪利亞號,總算在海上航行了兩個月之后抵達了巴達維雅。八月十二日這天,巴達維雅派來了七百多名士兵、十艘船艦,航抵大員外海。 只是上天似乎已經(jīng)站到鄭成功這邊。一連幾天的大風大雨,竟然讓巴達維雅的援軍無法進港。這十艘船艦不得已,只好先退往澎湖補給。這一退,就給了鄭軍調(diào)兵、佈署的緩衝時間。 九月九日,巴達維雅的援軍終于再度回到大員外海。熱蘭遮城內(nèi)的荷蘭守軍都感到非常振奮,在缺糧的情況下死守了四個月,原本饑餓疲憊不堪的身體,此時竟然覺得精神奕奕、士氣高昂。 四個月前的北線尾島一戰(zhàn),揆一見識到了令清軍聞風喪膽的鐵人部隊,所以此戰(zhàn)揆一并不打算再攖其鋒。揆一擬定的戰(zhàn)略是避開陸戰(zhàn),逼鄭軍以荷蘭人擅長的海戰(zhàn)決一勝負。 揆一計劃將荷軍艦隊一分為二。以荷蘭軍艦的強大火力,一方面砲轟臺江內(nèi)海的鄭軍水師,奪回臺江內(nèi)海的控制權(quán);另一方面配合熱蘭遮城內(nèi)的荷蘭守軍,砲轟由馬信與黃安率領(lǐng)的鄭軍陸師,一但包圍熱蘭遮城的鄭軍防線崩潰,立即與城內(nèi)守軍夾擊這支佈署在大員街市的鄭成功軍隊,一解熱蘭遮城之圍。 揆一的如意算盤是,如果荷蘭海軍能夠重新掌控臺江內(nèi)海,熱蘭遮城內(nèi)的荷蘭步兵又能突破馬信的封鎖,經(jīng)由沙洲最南端、幾乎與陸地相接的窄峽進軍,如此一來就能兵臨城下,反將鄭成功軍隊包圍于普羅岷遮城之內(nèi)了。 九月十六日,決戰(zhàn)時刻終于來到。扼守北線尾島和鹿耳門水道的陳澤與林進紳,率領(lǐng)水師往南朝大員接近,與正準備奪回臺江內(nèi)海控制權(quán)的荷軍艦隊展開交戰(zhàn)。鄭成功則親率臺江內(nèi)海的艦隊,與陳澤合擊荷蘭海軍。 四個月前,林進紳火攻得手,鹿耳門水戰(zhàn)重創(chuàng)荷蘭艦隊。此役林進紳打算故技重施,率領(lǐng)數(shù)艘機動性高的小船艇,鑽行于荷蘭的大型船艦之間,以荷蘭船艦上的大砲為目標,丟擲裝填了火藥的陶罐,再火矢齊發(fā),點燃火藥。目的就是要引爆堆放在砲管旁的彈藥。 突然,驚天一爆,一艘荷蘭船艦爆炸起火,火光直沖云霄,火勢延燒左右,接連引爆船側(cè)的其馀大砲,數(shù)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之后,這艘大型戰(zhàn)艦的半邊幾乎被炸得支離破碎,接著船身開始傾斜,最后只剩著火的船頭突出水面上。 附近的荷蘭船艦見狀,怕火勢漫延,急忙四散逃避。情急之下,又一艘荷蘭船艦不慎擱淺。 林進紳得手之際,下令鄭軍小艇回返主艦。途中數(shù)艘荷蘭小艇左右包夾,以火槍射擊正準備撤回的林進紳船隊。 荷蘭海軍四個月前在鹿耳門嚐盡了鄭軍機動小艇的苦頭,此役荷軍早有防備。海戰(zhàn)一開始,大型荷艦就放下了十數(shù)艘的小型船艇,與林進紳的機動船隊展開水上游擊戰(zhàn)。雙方數(shù)十艘小艇就在大型戰(zhàn)艦之間,穿梭、游走、纏斗。 荷蘭人并不知道這是林進紳的計謀,撤退的目的是要引誘荷蘭的機動小艇遠離大型戰(zhàn)艦的火力掩護。當雙方小艇一脫出荷蘭戰(zhàn)艦的砲火射程,林進紳立即下令船隊調(diào)頭迎戰(zhàn)。 只是此時,一個荷蘭士兵的手指觸扣了火繩槍的板機,撞針撞擊膛中火藥,火藥燃燒爆炸,產(chǎn)生強大的衝擊力,將一顆鉛丸推送進槍管,高速旋轉(zhuǎn)的鉛丸受槍管穩(wěn)定了方向,準確地朝著站立船舷的林進紳疾射而去。 ※ 這場激烈的海戰(zhàn)持續(xù)了一整天,荷蘭海軍損失了兩艘大型戰(zhàn)艦,一被炸毀、一遭擱淺,其馀船艦冒險搭載了熱蘭遮城內(nèi)的荷蘭婦孺,逃回了巴達維雅。 惡期間,熱蘭遮城內(nèi)的荷蘭守軍曾嘗試出城突擊大員街市的鄭軍陸師,但立刻遭遇黃安部隊的伏擊,很快又退入城內(nèi)。再度回到了鄭軍包圍熱蘭遮城的態(tài)勢。 四個月內(nèi),號稱世界首強的荷蘭海軍,接連在臺江內(nèi)海苦吞兩場敗戰(zhàn)。 惡戰(zhàn)一結(jié)束,鄭成功招回扼守北線尾島的陳澤與林進紳。能兩度擊敗荷蘭這個海權(quán)霸主,兩位將領(lǐng)確實居功厥偉,鄭成功決定重賞陳澤與林進紳。 承天府城外,鄭成功欣喜地出城迎接,正當陳澤的隊伍在暮色中逐漸清晰,原本該興高采烈的臉龐,此刻卻都蒙上一層陰鬱,雖說經(jīng)過一日的激戰(zhàn),難免疲態(tài)盡現(xiàn),但此情此景,全然不像是凱旋之師。 「濯源,辛苦你們了!怎么垂頭喪氣呢?對了!怎么不見進紳?」 一見到陳澤,鄭成功立刻拉著手慰問。 「郡王!」 陳澤哽咽地說了這兩個字,就神色黯然地垂下了頭,兩行淚潸然滑下黝黑的臉龐,背后數(shù)名軍士則早已泣不成聲。 鄭成功頓時腦袋一陣轟然巨響,一股不安又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陳澤背后這數(shù)名痛哭的軍士,此時緩緩往兩側(cè)讓開,一輛板車載著一具身穿將領(lǐng)軍裝的尸體,胸前護心鏡破碎,身體被擊穿一個窟窿,血rou模糊。 「進紳!哇!」 鄭成功壓抑不住心中悲慟,趴倒在林進紳身上,撫尸痛哭。 這是繼兩年前甘輝與張萬禮戰(zhàn)死之后,鄭成功再次因部將戰(zhàn)死,而傷痛欲絕。 戰(zhàn)爭難免死傷,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鄭成功見到將士陣亡,總是強忍內(nèi)心苦楚。兩年前鄭成功北伐南京,戰(zhàn)事失利,三十萬大軍幾乎傷亡三分之二。甘輝與張萬禮殿后力戰(zhàn),寧死不降。戰(zhàn)后鄭成功在思明(即廈門)建忠臣祠,祭祀以甘輝與張萬禮為首的陣亡將士,當時鄭成功痛哭幾近昏厥。那次悲泣痛失甘輝與張萬禮,也悲泣那陣亡的二十萬將士。 東征臺灣以來,鄭成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鄭軍的傷亡人數(shù),甚至高過了荷蘭軍。當鄭成功見到了林進紳的尸體,心中的哀慟再度被引發(fā)。這次哀慟林進紳的慘亡,也哀慟征臺至今所有的犧牲將士。 撫尸痛哭的鄭成功,此時臉上的表情突然從哀慟轉(zhuǎn)為悲憤。 (可恨的荷蘭人,想我鄭成功對待你們真誠寬厚、萬般禮遇,沒想到你們這些紅毛番竟然無情無義、恩將仇報。可惡的亨布魯克,不勸降也就罷了,竟然還鼓勵揆一奮戰(zhàn)到底,導致今日林進紳等將士的陣亡。是你亨布魯克先對我無義,就休怪我待你無情了。我鄭成功自問對荷蘭人已經(jīng)仁至義盡,接下來該是你亨布魯克為此事付出代價了。) 「殺!給我殺…殺了亨布魯克!」 抬起頭的鄭成功,臉上仍淌著淚水,咬牙切齒地對身旁部下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