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滿庭芳(下)
廊外的陽光熾盛,樹葉抖動簌簌的響。少年在這般強烈的光線里跪得板正,低頭瞧著膝下青石板磚縫里的濕泥。 “請皇姐,救救我的額娘!”他又重復了一遍,擲地有聲。 假山上的流水泠泠拍擊著湖面,風和著暖陽裹挾濕氣吹來。 虞知安愣愣地看著他,不知道現在該怎么辦才好。 一是她不想救,二是她真的救不了。人人皆以為周國神女得上天賜福庇佑,神通廣大,身負神力能活死人rou白骨。故而對她欽佩敬仰,盼她能為周國帶來復興的希望。 但他們不知道,其實她什么都不是——沒有神力,沒有通天的本事,甚至還要受人禁錮,被埋在皇權和盛名的塵埃下,在有心之人的算計、利用和陷阱中被一步步推向無盡深淵。 九年前,太后從摘星閣里將尚且八歲的虞知安帶出來,命她站在大殿外給虞寧書祈福。那時,守在殿外的人們,驚訝地看著她手間的彩線閃著銀光,如柳絮絲絳般飄飛進殿內。與此同時,病得奄奄一息的十四皇子虞寧書竟在那時突然痊愈。 從那以后,周國舉國上下,皆是歡喜非常。 “周國神女,得上天庇佑,佑我周國——大道坦途,福澤安康!” 沒人在意,她在那日過后,全身發熱,酸脹無力了將近一個月。 也沒人知道,她只能每隔叁年才能發揮所謂的神力。這是被整個摘星閣嚴密封鎖住的秘密,除了太后和康帝,沒有任何人知道。 而下一次,到她神力顯露的時候,則是在將近一年后。 “寧書啊……”她斟酌半晌,皺了皺眉,終于開口:“萬貴妃,是出了什么事嗎?”她總得裝裝樣子,問清楚是什么情況。 虞寧書抬頭看她,悲涼道:“額娘自那日遇刺后便久病不起,在昨日病情突然惡化,太醫說、太醫說,情況不容樂觀……”他語氣悲痛地說出最后那句話,處在變聲期的嗓音高亢、粗糲,好似破口的長笛。 “皇姐,額娘在以前,對你做過諸多錯事,我替她向你誠心道歉,只求……只求皇姐看在我皇兄的份上,救救我額娘!” 她的額娘,現在就躺在那殿上,用一碗又一碗的草藥續著命。但凡太醫能展眉說一句“轉危為安”,他也不會在今日背著虞折衍來找虞知安,跪在地上請求她去救救他的額娘。 “可是……”虞知安猶豫幾息,深吸了一口氣開口:“可是,我救不了你的額娘。” “皇姐怎么會救不了!”他的聲音突然拔高。 “既然皇姐能救我,又為什么救不了我的額娘!” “寧書,我真的沒有辦法……”她攥著手,終于決定把這個殘酷的真相告訴他:“我那時能救你,不意味著我在此時能救萬貴妃。” 虞寧書的臉色開始一寸寸灰敗:“是這樣的嗎?真的是這樣嗎?” 他冷笑:“人人皆道元嘉公主菩薩心腸,救苦救難,連國子監的夫子們都在稱頌你心懷大義品行高潔。我竟不知,皇姐是如此視人命如草芥,枉顧大道正義。我沒想到,皇姐是一個沒有心的惡魔!” 字字珠璣,含諷帶刺。這番話在一瞬間將虞知安奉上神壇又狠狠拋下云端。她被說得一噎,愣在原地。 “你又怎么配罵她為惡魔?”身后有人在說話。“虞寧書,你學來的風度教養,就是教你在這里威脅人的嗎?” 虞折衍匆匆趕來,越過虞知安,闊步上前,一腳將跪著的虞寧書踢翻在地。 虞寧書猝不及防,下一秒只感覺右肩處被人踩住了。待他看清楚是虞折衍時,身子里生出一股因驚懼而起的惡寒,密密麻麻攀滿了全身。 “啊……”他被嚇得想哭,瞄到虞折衍寒冷的眼神時又被嚇了回去。 “你看看你現在的所作所為,又和在這地上的污泥有什么區別?”地上的污泥,惡臭不堪。他的所作所為,又和他們有什么區別? 虞折衍腳下力度加大,更大力地將他的右肩按進土里。 好似要踩碎他的傲骨,將他一點點,一寸寸,完全踩進塵埃里。 “青禾。”虞折衍回頭,看到他關注的女孩好像被他的動作嚇壞了時,心里沉了沉。“遮住公主的眼睛,帶她進屋。” 屋內,什么都聽不見,沒有人會來威脅她。 “元嘉。”他想了想還是開口。嗓音朗潤溫柔得不像話,好似春雨微風: “你先進屋,去喝點熱茶,不要害怕,今天什么都沒有發生。” 腳步聲早已聽不見,虞折衍冷冷瞥幾眼仰倒在地的虞寧書后,轉身離去。 鼻間的泥土氣味仍舊濃重,頭頂的太陽亮得讓他的眼睛生疼。虞寧書看著那個逆著光的高大背影,鼻子一酸。 “兄長!額娘要死了!只有皇姐才能救她,你為什么……” “為什么不想救額娘!”他用盡全身力氣喊出這句話,翻身起來追趕著那走得飛快的背影。在走到不知哪處的院子里時,狠狠撞到了虞折衍的后背。 下一瞬,他就被一道凌空而來的氣息打得跪倒在地。 軟土被他的膝蓋撞得深陷進去一點。他被那道狠厲的氣息撞得生疼,無力地垂手聳肩,全身上下只覺屈辱不堪。 “虞寧書,‘居逆境中,周身皆針砭藥石,砥節礪行而不覺’,下一句是什么?” 冷冷的聲音飄來,聲音蒼渺寂寥好似孤鷹掠過山上蒼松時發出的鳴叫。 虞寧書抬頭看他,驚訝神色盡顯:“處順境內,眼前盡兵刃戈矛,銷膏靡骨而不知。” “那你覺得,你現在是順境還是逆境?”虞折衍的聲音依舊冷冷的,終于轉過身去看向跪著的人。 “逆境。”虞寧書聲音里帶著恨意:“額娘染病,藥石無醫,公主枉顧人命,絲毫不想著出手救人,分明……分明就是……” “錯!”虞折衍擰眉高呼,聲音氣勢如破竹乍響。“虞寧書,你怕不是去上了那么多年的學,自以為是到快要廢了!” “‘針砭藥石,砥節礪行’——你哪個字沾了?” 虞寧書不解,激動得想要起身,卻被他的眼刀壓下,氣到埋頭咬牙:“寧書愚鈍,懇求兄長教誨。” “你看得清現在的狀況嗎?萬貴妃現在為什么久病不起,你看得清背后的緣故嗎,你就來逼你的皇姐?” “可是,額娘她……”虞寧書想要解釋萬貴妃現在的情況十分惡劣,卻被虞折衍接下來的一句話噎住話頭:“多少人想要殺她,你知道嗎?她現在躺在床上,連她自己都不想活了……這件事情,你知道嗎?” 連萬蕊她自己,都一直想要自殺。那么長的時間來,一直在麻痹自己,茍延殘喘,邪惡地把活著的欲望寄托在怨恨及報復他人身上。 甚至是打生下虞折衍那時開始,她便病態地想著世間的所有人都該虧欠于她,以受害者的身份占據道德的最高點,對康帝若即若離,或恨或愛,以換來康帝的寵愛。 這樣心理變態的母親,就好比最利的“兵刃戈矛”,橫在他們面前。虞寧書現在覺得自己是受害者,推脫責任,占據道德制高點的行為,又和她有什么區別? “你跑來這里對你皇姐出言諷刺,施壓于她,你怎么配?”他不配,他們任何人,都不配。 他們怎么敢,染指天上的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