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寅斜斜瞟我一眼，一副看淡世間冷暖之心寒。bryce用一種受夠了的語氣，以尖細(xì)的嗓音歇斯底里對我咆哮：「你能不能閉嘴？去去去，去一邊滑你的手機(jī)還是看點(diǎn)雜志什么的，別來吵我思考好嗎！」

    看來這招沒效。

    我懨懨走到沙發(fā)區(qū)那邊坐下，不死心地拿起一旁厚厚的發(fā)型大全參考，想盡最大的力量，幫助程寅的外貌從地獄返回人間。

    bryce沒有給我這個機(jī)會，他開始動工。每當(dāng)我抬頭看他，他都拿著一把看起來很厲害的剪刀，不停喀擦喀擦剪著程寅的發(fā)。我每次抬頭，他都在剪，我拼命抬頭，他就拼命剪。到后來我咻咻咻加快低頭抬頭低頭抬頭的速度，想看他會不會咻咻咻加快剪發(fā)的速度──我就扭到脖子了。

    程寅從鏡子里看見，噗哧笑了出來。

    這是這幾天來，他露出的第一個笑容。

    bryce很是無奈，「大哥，能不能請你家這位心智年齡只有三歲的女朋友別這樣干擾我工作？我拿的是剪刀耶，待會一個分神，不是剪到你的耳朵就是戳進(jìn)你的腦門，弄得我很緊張好不好。」

    「她不是我女朋友。」程寅這回沒有看我，低頭垂睫，凝視著他被布蓋住的膝蓋位置這么說。

    氣氛登時變得尷尬。

    bryce愣了愣，音量縮小，「不是你女朋友還這么關(guān)心你哦？」

    我坐得遠(yuǎn)，還是都聽見了，趕緊嚷：「因?yàn)樗裉煲ヒ娨粋€對象，我想幫他盛裝打扮啊！」

    「什么樣的對象？約會啊？」

    「嗯。」

    bryce看著程寅眉間那抹nongnong陰翳，嗤笑一聲，「真有趣，我總是看不懂你們這些凡夫俗子的感情。」他扭動脖頸，重新集中精神，「好了別吵我了，一刀剪壞就全部功虧一簣，方才的努力都白做了。」

    我點(diǎn)點(diǎn)頭，誠懇說：「對不起。」然后做了個把嘴巴拉上拉鍊的動作坐回沙發(fā)，這回真的不敢再鬧了。

    后來我滑了一會兒手機(jī)，看了幾部影片，看得太過入迷都沒發(fā)現(xiàn)bryce已經(jīng)好了。他彈了個響指，引起我的注意后，我抬眼望去，馬上「哇」了一聲，「太厲害了！是奇蹟啊！！！」

    煥然一新的程寅站在我面前，卻仍是那張淡漠的臉。我嘻皮笑臉湊過去捏他臉頰，「好了啦，又沒人欠你一千萬，好不容易變帥了耶，開心點(diǎn)好嗎？」

    他仍一語不發(fā)。

    看時間差不多了，我抓著改造過的程寅匆匆跑向馬路攔計程車，向司機(jī)大哥報出餐廳位置后，和他一同坐在后座休息。我懊惱剛剛忘了先幫程寅拍張照片，為值得紀(jì)念的一刻留念，現(xiàn)在車?yán)镞@么暗，還晃來晃去，讓人怎么拍？程寅卻說不拍也罷。

    「那怎么行呢！你今天真的超──帥的啊！」我靠近他，細(xì)心拂去他脖子上殘留的發(fā)屑，他垂眸靜靜看我，唇線抿得極緊，眼中藏著暗濤。我仰頭偷覷他，他猝然抓住我那隻移動的手，用力握住，然后定定地用眼神將某種意念傳達(dá)給我。

    我張著嘴，心臟怦怦亂跳。

    司機(jī)大哥的視線從后照鏡掃過來，揶揄道：「還在熱戀期嗎？去吃個飯也這么黏啊。」接著他就不顧我們意愿，滔滔不絕說起他和太太多年來相愛相殺的家庭秘辛，不時抱怨女人婚前婚后根本不一樣，全都是為了把男人騙進(jìn)婚姻殿堂，刻意營造的假象。

    他大吐苦水：「結(jié)婚前吧，每天花很多時間打扮，全身香噴噴的，美得連大明星都自嘆不如，膽小到連一隻小老鼠都會怕。婚后呢，妝都懶得化，每天不是躺在沙發(fā)就是床上，滑著平板不停追劇，腫了十來公斤，還能徒手抓住空中飛舞的蟑螂，甚至單手讓牠瞬間爆漿！」

    程寅默默瞅了我一眼，很可能在想像我未來的樣子。我不甘示弱，決定挺身而出捍衛(wèi)女人尊嚴(yán)。

    「哦，那司機(jī)大哥啊，我好想知道男人婚前婚后會不會變，您從以前外型就是這么粗獷，這么有男人味，然后穿著比較休間偏居家風(fēng)格是嗎？」我偷偷擠眉弄眼指著程寅，誠懇發(fā)問，讓運(yùn)將知道我沒有針對他。

    男人窘迫地抓抓頭，發(fā)出宏亮笑聲后說：「其實(shí)也沒有啦，我還不是半斤八兩。以前為了約她出來，我也是裝了好久，因?yàn)樗矚g斯文書生那類型的男生，我那時發(fā)狠減了好幾公斤，連最喜歡的豬腳都只敢吃瘦rou的部分，瘦下來以后天天拿著兩本書，弱不禁風(fēng)在她眼前晃。與她對上幾次眼后，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去跟她說話。」

    程寅聽得很專注，身體前傾，主動發(fā)問：「那后來呢？您可以說快點(diǎn)嗎，我怕餐廳快到了，還來不及聽完。」

    見乘客求知慾旺盛成這樣，司機(jī)大哥果然在嘴上加快速度，同時在腳上放慢速度，繼續(xù)說：「我也是算滿死纏爛打的人，不時在她身邊盤旋，三不五時刷刷存在感。天涼了，耍帥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天氣熱就打水果冰沙給她喝。畢竟她還挺漂亮的，喜歡她的人很多，我不是最好看的那個，口袋也沒有幾文錢，沒辦法常常帶著她吃喝玩樂，只能從生活中的每個小細(xì)節(jié)下手，多多關(guān)心她啊。」

    「這樣就追到了？」程寅語帶詫異。我頓時覺得如坐針氈，趁他不注意時，屁股不安分地扭動起來，悄悄往遠(yuǎn)方挪開。

    「哈哈對啊……」司機(jī)大哥居然露出一臉戀愛中的青少年才會有的靦腆神色，不好意思說：「她是個很好的女人，從不怨我什么都沒有，說喜歡我老實(shí)敦厚的樣子。我們的婚禮辦得很簡陋，明明她就是一個被眾人捧在手中的公主，卻心甘情愿跟著我吃苦。你們也看到了，我沒什么本事，只會開車和耍耍嘴皮子，逗大家開心，到現(xiàn)在也沒給過她什么好日子，剛剛還大言不慚的嫌棄她變成了黃臉婆……」

    對啊，這位先生，你怎么可以這樣呢？

    我們忽然都安靜了。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下車前，我眼尖發(fā)現(xiàn)副駕上放著的小盒子，咦了一聲，「大哥，你也喜歡吃這家的甜點(diǎn)嗎？這家很有名，現(xiàn)場要排很久耶！」

    「噢，沒有啦。」他害羞地抓抓頭，「跑車時剛好經(jīng)過，順便買給我太太的。」

    多少人曾從店門口經(jīng)過，一次也不曾因?yàn)橄肫鹉硞€人而短暫停下腳步。

    好一個順便。

    我莞爾，「也許太太沒有變吧，是生活讓她必須學(xué)著去剛強(qiáng)。一直戴著不合臉型的面具也是很累的，你的不離不棄，正好讓她可以卸下偽裝，舒服做自己。婚姻本就是煙火，吵吵鬧鬧才有人氣。都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丈夫還是時時刻刻把她放在心上，你太太也不算嫁壞了。」

    司機(jī)若有所感，對我笑笑，點(diǎn)頭，「祝你們約會順利。」

    我和程寅：「……」

    餐廳已經(jīng)到了，我看看錶上的時間，程寅也差不多該進(jìn)去了。

    我站在路邊，不放心地再次替他整理襯衫領(lǐng)口，盡量把每一絲微小的皺褶全數(shù)撫平，像個老母親一樣對著這個大我十歲的男人叮囑：「進(jìn)去之后開心一點(diǎn)，別露出這種『我是被逼的』樣子給人家看，人家女生也很無辜吧。像我這兩天晚上教你的，聊得來就聊，聊不來也不要讓人家難堪，切記有問必答，順順的把這頓飯吃完就可以了，知道嗎？」

    他低低的嗯了一聲。

    「吃完飯以后，禮貌問問人家想不想去哪里走走，如果她想去，就陪她去，這個舉動能幫你爭取加分。」

    「我不想加分。」他悶悶說。

    「你就是這樣。」我幽怨瞟他，「才會交不到女朋友。」

    他默不作聲。

    我繞著他打量一圈，看已經(jīng)沒什么能改進(jìn)的地方了，深呼吸后鼓勵他，「可以了，來，笑一個吧。」我扯開嘴巴嘻嘻嘻的示范過一次后，微笑道：「我就不陪你進(jìn)去了。」

    我退開一點(diǎn)，舉起兩隻手在胸口處小幅度揮舞，「加油哦，嗯，再見啦。」接著我轉(zhuǎn)身，又做了個深呼吸后，一步一步朝著前方走去。

    鞋跟敲擊地面，發(fā)出喀喀喀的聲響。我抬頭挺胸走路，一直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

    怕看見他還站在原地，用悲傷的表情望著我，像極了被拋棄的狗狗。

    ……更怕回頭時，他已毫不留戀地邁向另一條沒有我的道路，昂首闊步了。

    我們互相陪伴對方這么久，也該有人先勇敢一點(diǎn)，主動去尋求屬于自己的幸福了。這樣很好，對吧？

    腿無意識的抬起來，又落下去，我讓它們以一種很自然的姿態(tài)，機(jī)械性擺動。走了很久，不知道自己能往哪去。這座城市這么大，好像忽然就沒有我的棲身之所了。

    今天天氣很好，陽光從高處灑落，曬得我全身暖烘烘的。我獨(dú)行在高樓林立的大城市里，明明淹沒在人海之中，卻還是覺得好寂寞。

    在某個騎樓轉(zhuǎn)角，有個小姐與我擦身而過，過了幾秒她從后方追上來，遞給我一張紙巾，小心翼翼問：「你還好嗎？」

    我怔怔地摸了下臉，摸到濕熱的淚。

    她露出關(guān)懷眼神看著我，一下子瓦解了我故作的堅強(qiáng)，我哭出來撲上去用力抱住她，委屈嚷著：「不好，不好，我不好，我好難過，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會這么難過……」明明心鈍鈍的疼，還告誡自己不要去在意。

    她慌張地?fù)ё∥遥窈逍『⒁粯雍逯弁鄞罂薜寞偱耍笡]事、沒事哦，需要幫你打給家人或哪個朋友嗎？我可以幫你什么嗎？」

    她扶著我到幾步遠(yuǎn)的超商用餐區(qū)坐下，問我要不要喝點(diǎn)什么，我哭哭啼啼說想喝珍珠奶茶，她苦笑著去柜檯買了一杯給我，然后幫自己帶了一杯咖啡。

    她坐在我身旁，問我需要聊聊嗎？

    我喝著珍珠奶茶，泣不成聲的把我跟程寅這幾年來發(fā)生的種種和盤托出。其實(shí)我沒有打算去改變什么了，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不知道我在徬徨什么，為什么不乾脆點(diǎn)接受他，到了他要離開的那刻，才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這么捨不得。

    我捨不得，好捨不得，發(fā)了瘋的捨不得。

    「我是個很可惡的人，用最糟糕惡劣的被動態(tài)度去拖延感情的事，浪費(fèi)彼此的時間，害他耽誤了這么多年……我不值得同情，我活該……」她從我手中接過溼答答的第五坨衛(wèi)生紙，臉上毫無不耐。

    「如果這是他愿意的，那所有好事壞事就只是你們兩人之間的事，旁人無權(quán)對這段關(guān)係或過程置喙。我聽過一段話，還滿喜歡的，分享給你好嗎？」

    她說，從來沒有一段路可稱為遠(yuǎn)路，那些你所以為的捷徑，也并不一定能帶你抵達(dá)最好的地方。命運(yùn)中的所有安排，都是此刻最好的安排。

    「曾懊悔蹉跎掉的那些時光，其實(shí)都沒有白費(fèi)，你只需要靜靜等待，等待它換另一種溫柔的模樣回來，帶來新的生命體悟。」

    不要急，不必急。

    最美的花，會靜靜綻放在路的盡頭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