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順為走了。 鄰家的琴聲抽乾了宇靜房間里的空氣,在墻角,宇靜躺在地上縮著,看小雪翻身,這已成他日子唯一的娛樂。 他儘量不出門,儘量不起身,把自己深深藏在深水層,以免看見山的骨骸或觸碰零星的沙,彷彿這個世界只有他和小雪。 然而,小雪餓得到處叫,喚宇靜也沒用,甩甩尾,從窗戶爬了出去,站在窗口,望了宇靜一眼。宇靜想抓住牠「小雪!」小雪一震,跳下窗臺。宇靜衝出門,在路上找著,陽光攤在路上,這是冬天少有的,海風卻依然冰冷,酸咸苦辣。宇靜為了抓小雪翻遍所有小巷,途中見到一隻疑似小雪的貓咪,晃著尾巴,往市區去了。宇靜在市區廣場上左顧右盼,蒼白細瘦,又一頭亂發,像極了流浪漢,找不到小雪的身影,只能累得坐在廣場圣誕樹下,躲躲中午刺眼卻不溫煦的陽光。 遠方,一對情侶出了電影院,兩人緊緊地牽著,聊著天,笑得很開心。 是艾佳,宇靜望著,乾乾地。那個笑容宇靜在過去的一年里從沒看過,不是因為父母不允許在高中交男女朋友嗎?宇靜曉得自己被騙了,卻不生怨懟,這時他只想著,或許那天答應了順為,牽手的會不會變成他們。 那就算全世界都反對,我也不會放開你的手,宇靜發誓,握起拳頭,卻只感覺到指尖的冰冷,他早已錯過了一切。這時艾佳來到了圣誕樹,走了過去,越走越遠,不知是誰還回頭送了一道鄙視的眼神。 到了家,沒了貓,爸爸卻回來了。宇靜在客廳見到衣衫不整的爸,滿臉通紅著,喝了不少酒似的?!膏谩铎o啊……來看……你的新mama?!拱职终Z氣胡亂,充斥著酒味,一位身材火辣的女士從樓上走了下來,噗哧噗哧地抽菸?!竷鹤影?,給mama一個抱抱?」那人張開雙臂,勾引似地露出乳溝。 皺著眉,宇靜奔了出去,想逃避一切,這一切都是假的,他在心里大吼,費盡力氣地跑,好像這一跑生命就會結束。 在海岸邊,宇靜累得趴在沙灘,熟悉的海輕觸他的身體,卻害怕地縮了回去,宇靜望著來襲的浪,那翻騰到頂峰的浪,倏地,卻破碎了,原來一些沒有上岸,而是沉沉地死在深海了。 月亮點了一盞燭火給宇靜,倚著漂流木,他彷彿已經習慣縮著,從雙膝的小縫窺視外頭,鄰家的琴聲沒有停,混雜著風聲浪響,彷彿一切開始結凍,但宇靜也不在乎了。 他望著四周,為什么海邊看不見山呢?他問海,當然,沒人回答。突然地手機響了,伴隨快沒電的警告。 是數學老師,身為不聽課的學生,宇靜只是聽著電話的另一端講了什么。 「宇靜,宇靜,你在嗎?我是數學老師?!?/br> 「你在聽嗎?順為託給我一個東西,他想要給你?!?/br> 「有時間的話,來順為家找我?!?/br> 電話掛了,宇靜閉上眼,卻沒辦法睡著。他并不想回去回憶起傷痛,但順為想給他什么卻讓他更在意,宇靜只好一步一步地,跋涉起來,從海到山。 「順為?!埂冈趺戳??」順為的頭趴在宇靜的桌上,那時的夕陽角度正好,染在順為的側臉,宇靜都沒發覺到他對著這張側臉發呆。 那是寫完地理作業的午休「你的家……跟我的家?!褂铎o摸著順為的頭發,不知不覺地「是山到海的距離欸?!?/br> 「沒有很遠啊,從我家都看得見海的?!鬼槥檎f,躺著「就算很遠,我以后也可以騎車載你啊?!?/br> 以后,是多么漫長呢?宇靜想。 到了順為的家,宇靜的鞋子已經破了一個大窟窿。順為的家很陰暗,山幾乎遮蔽了陽光,像林木篩灑一般,僅留細碎的光屑遍地刺人。 門邊,宇靜隻身坐著,感受林木的擁抱,感覺森林的氣息,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與海不同,就算全身受傷,也感覺不到痛,彷彿順為就在這里,就在樓上看著他,無聲地。 「宇靜,是你嗎?」數學老師的聲音。宇靜撇了他一眼,老師原來住在對面。「天啊,你怎么了,怎么會這么臟?」說完老師拉著宇靜的手,或許過分熱情地,進屋。 老師拿了條白毛巾,起初宇靜只想擦擦臉,抹去可能有的淚痕,一抹,白毛巾的馬上變成黑的,他只好把毛巾放在膝蓋上,繼續縮著。 好久好久以前他也曾這樣過,孤單、無助、弱小,一個人在百貨公司找mama,那時他才五歲。因為弱小,他只能哭、只能縮著,mama會不會永遠消失了呢?他想,想到這里哭得越大聲,自己也縮的越小、越畏懼了。 熙來攘往,卻沒人停下。每個經過的腳步踏下就像地震,而他只能躲著,卻沒有辦法完全躲避這場災難。那時,真的好可怕。宇靜回想到這里,彷彿還能聽見當時的聲音。就在那時,有人停下來了。 一個叔叔,「弟弟你走丟了嗎?」他問。宇靜抬起頭,淚痕就像藤蔓一樣縱橫,卻哽著話語,兩人對看良久。 叔叔拉著他的手,過份熱情地,服務臺,宇靜顫抖著,坐在服務臺上,「周小姐,您的孩子正在服務臺等您,請盡速到服務臺謝謝。」服務臺jiejie的聲音,jiejie給了一個笑容:「弟弟你mama很快就會回來了唷?!?/br> mama真的來了,慌忙地來了,她跟叔叔jiejie拼命道謝,不知為什么,叔叔蹲下來,笑著,從包包中拿出一個小本子,給了我,那是本著色的本子,宇靜拿著,正想說謝謝,卻看到了叔叔腕上有一條長長的紅色直線,像畫筆畫的,當他想問叔叔是不是也喜歡畫畫,叔叔卻走了。 「宇靜啊,你吃飯了沒?」數學老師嚷著,他正在煮著麵,宇靜聞著,肚子胡亂地叫,自己都沒發現。老師端了碗麵在宇靜面前,拿走擺在他座位前的一面相框,小心地,立在旁邊,一個女人在框里笑得好開心。 「其實順為跟我是老鄰居了?!估蠋熥趯γ妫粗铎o一口兩口慢慢吃「跟他相處的好多年中,他每次都會跟我說你的事情呢?!?/br> 老師吸了吸鼻子,想起以前坐在宇靜位置上的順為,吃著一樣的麵,心里盪出了許多酸澀「我想……他一定很急著把這個給你吧?!估蠋煆墓裆夏孟乱粋€盒子,雖不精緻,卻彷彿有著貴重的價值。 老師伸手把盒子拿給宇靜,宇靜拿了盒子,愣了──老師腕上有條紅色的傷痕,像畫筆畫的,跟五歲遇到的叔叔一模一樣,只是顏色深了點。因為那叔叔,他愛上了畫畫,每天拼命拿著蠟筆在著色本上涂鴉,因此,他找到了自己的興趣,才會當上了學藝股長。 老師笑的燦爛,這笑容在五歲那時他也見過,卻有著順為的味道。宇靜留下眼淚,嚇到了老師,急忙拿衛生紙過來,回來時宇靜卻不見了,空空的房間,只留下空碗、黑了一塊的布、和風過山林的聲響,窸窸窣窣。 一步一步,越來越遠,宏大的山越來越矮,新竹就是這樣奇妙的地方,有山有海,只是遙遠著。 宇靜走著,經過的路有些熟悉、有些陌生,跟經過的人一樣,一些深深地烙下了痕跡、一些卻只是過客,而最令人痛心的卻是──落下痕跡的過客。 在圣誕樹廣場下,宇靜坐下來喘口氣,一樣的位置,一樣的夜晚,卻一切都不同了。 在這,七彩的燈泡閃爍下,月亮從海洋移動到了山頂,最后少不了的,沉沒在山上的林浪中,溺斃。 宇靜看著盒子,那宛如潘朵拉的盒子,明明知道打開的危險、明明曉得自己會有多傷痛,卻抵不過迤逗,開了。 霓虹灑滿街巷,夜晚被斟得太滿,溢出的究竟是思念還是哀愁?盒子里,裝著不是什么文字、不是遺物,是宇靜的手錶,簡單地歸還。 宇靜靜默的撫著錶,藍色的錶帶,螢光的指針,是的,是他的錶。指針卻停止轉動,生了根似地定在那里,大概是順為不敢跟宇靜說。 宇靜呆了,夜晚靜了,時間彷彿泡在水里,一動也不動。宇靜對著指針定神,卻漫漶了,宇靜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手錶指針所指的時間,5點20分,一分一秒都沒有少。海平靜了,在海面上,起了淪漣。順為的生命全部為了這句話,在倒在地上掙扎時,痛苦地調著手錶,520(我愛你)。 雖然山海不互容,但山仍愿意付出一切,為海,愛著海;海也愛著山,靜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