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寒流來襲,包絡整個新竹,報導說:山頂有機率下雪請做好御寒準備。海更藍了,沒了陽光的暖色調,彷彿結冰了般慢慢地上岸、離岸,退潮。 順為起身,隨手拿一件外套,披上出門,騎上小小的機車,匆匆離開。山下,葉子去了綠意,躺平在路央,被踩過輾過壓過,碎裂,隨風掃走。寒假第一天,冷的無情。 順為抵不住寒意,到了一家有暖氣的超商,熱咖啡跟報紙。在報紙上斗大標題:飛機起飛失敗,機上乘客多人傷亡。 起雨了,超商玻璃先是一條又一條水線,轉瞬間,傾盆大雨洗去舊的淚痕,滂沱。順為在店內坐著,卻止不住顫抖,外頭的山上,看得到林中有些樹劇烈地搖晃,有些斷枝落葉,有些直接攔腰截斷,死了。 清晨的路燈一閃一滅,在雨中浸濕,成為柔弱的光點,模糊而脆弱。閃滅閃滅,救護車響著鈴,快速穿梭在機場之間,人們站成一排,后排的人閃光燈閃滅閃滅,前排的有的哭泣,有的雙手合十祈禱,有的木然呆著,淋雨。宇靜黑色的傘撐著,沒有在前排,在人群之外,看見爸爸顫抖地抱著頭,在前排,一語不發(fā)。 烏黑的天,冷氣團滯留。加護病房的潔白里,宇靜特別地孤單,他認為他下一秒就會哭出來,卻只是心里熱熱地痛著。這里將是mama第二個家,除了儀表器上顯示的波動之外,只剩冷寂。 宇靜回家,沒什么人,沒打算換掉濕透的衣服,他埋進被窩,聽雨的哭聲,聽海的嘆息,聽心的哀號,撲通撲通。 家里只剩下他和小雪──宇靜的貓。小雪踩在宇靜的被子上,轉了一圈,躺下縮成一團,依偎在宇靜旁。宇靜抓牠進被子,和他入眠,呼嚕呼嚕。 寒假第二天,宇靜沒有返校。 身為班長,順為打了幾通電話:您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握著錶,順為看著停不了的雨,滴答滴答,直追錶的刻響,也追趕心跳的頻率,順為跟班導要了宇靜的住址,拿了住址的剎那,為什么我要去關心他呢?他想。 去了也是被罵啊,不是嗎?順為呆呆地站在停車棚下,雨滴像沙漏一樣,在宇靜的窗邊劃下一道傷痕,宇靜抱著小雪,呆呆地站在窗邊,看得見海浪的地方,七則未接來電,是順為。但宇靜只注視著手機上順為的名字,聽海。而順為注視著宇靜的住址,冒雨。有些記憶開始潮濕,舒展開來。 「順為,跟我一組吧。」很久很久之前,地理作業(yè),調查臺灣生態(tài)。 「來我家做吧,我家住在山上,山上有很多不同的植物動物呢。」 那天,他還記得吧?順為想,宇靜在山上迷了路,到處找不到他,不料山上下起了雨,朦朧了整座山丘。 山上通訊不好,宇靜打不通電話,淋了一身子的雨,在姑婆芋下縮著,跟現在一模一樣,發(fā)抖。你會不會來找我呢?宇靜想。整座雨紗蒙住了城市,到處都是脆弱的燈火。唯有海,沒有人會為他點燈,天就這樣暗了下來。 順為的機車騎的很快,像當時他跑得一樣快,慌忙地哭了,在山上什么也看不見。直到在山頂──看得到海的地方,姑婆芋下。 見到滿是淚痕的順為,滿是傷痕宇止住了哭泣。他們一起下山,一語不發(fā),順為背著宇靜,蹣跚地進屋。「對不起……」宇靜道歉,他知道他不該亂跑,山對他太陌生。順為幫他擦乾頭發(fā),宇靜感覺得到順為的鼻息,有點急促,有點疲倦。不知為什么地,他環(huán)住順為的肩,哭泣。順為頓了一下,抱住他,拍拍他的背,然后也哭了。我不想失去你,宇靜說,含著淚和血。 順為也抱得很緊,他看見窗外的山,雨滴從屋頂墜下,像沙漏一樣,滴答滴答。 我也是,順為說,盡是讓宇靜的淚浸染他的衣服、肩膀、和心里,從此刻起,山不管海怎么嘆息,他都接受,縱使海陸是相對的存在,縱使他們在一起是不被接受的。 小雪睡的安穩(wěn),宇靜默默地摸著他,一邊回憶著那時。雨停了,無聲,宇靜意識到,他再也不想失去其他人了,拿起電話,順為我很想你,非常非常想。 但可不可以不要離開我呢? 宇靜在公車上憔悴地坐著,試著回想剛才發(fā)生的事。 「喂?請問是順為的家屬嗎?」手機那端是陌生的聲音,宇靜感覺彷彿有巨大的漩渦將他拖入深淵,在深處他狂烈地叫,沒有人,沒有人發(fā)現他躲在姑婆芋下,沒有人幫他擦乾衣服,沒有人抱著他安慰他。 是mama的醫(yī)院,救護車停在外頭靜靜地哀悼,警察拿出順為機車的照片,那些破碎的車體,幾近全毀,是順為沒錯。 「對不起,先生。」護士小姐緩緩地說「您不是家屬,不能探望病人唷。」字字句句像極了冷酷的刀鋒,一劃一劃。 新竹的冬天,降到了冰點,什么事物都宛如凍結般,靜止。 氾濫的回憶,沖刷上岸。浪憤怒地絞滾,咸的、苦的、辣的全部一起上岸,化為風……再也沒有什么,可以阻止海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