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學弟
當我把小論文的大綱草稿寫完,收起實驗結果紀錄、關上筆電時,研究室里還亮著燈的區塊只剩下我頭上這一區,背后的窗戶外面早就是深黑色的天空。 伯父早上來看門診,下午就要回去,畢竟骨折行動不方便,艾理善也要跟著回去,事前就告訴我今晚無法回來吃飯。這就是為什么我可以一路在研究室里窩到別人都走光了還一動也不動。 九點半一過,警衛要關系館的門,把我趕出來,老師的研究室區燈光也早就熄了,我幾乎可以篤定系館里就剩下我一個學生,所以當我步出系館大門、走下階梯,看到畢泓杜抱著包包站在階梯底下,感到很訝異。 「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聽單薇丹說學長回來了,就想來看看。」 他的表情一反平常如小兔子般的開朗,在夜晚的陪襯底下顯得相當幽暗,連帶著好像整個人都小了一號。我向他招手,他朝我的方向慢慢走過來。 「我陪你走到公車站吧。」 「謝謝學長。」 最初的幾步路,我們都沒有講話;我想起下午單薇丹在研究室里說過「畢泓杜的反應怪怪的」,現在在我看起來,確實是有些反常,也許是因為他拖著腳步慢慢走,似乎不想趕快抵達車站,或者他每隔兩秒半就把眼睛朝我的方向轉過來,一直都很像有話要說的樣子。 因此,最后先開口的人是我:「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話要跟我說?」 他的肩膀很明顯地震了一下,眼睛盯著地面,停頓了大約五秒鐘才答腔,聲音小得我不豎起耳朵就聽不見:「學長……」 「怎么了?」 「學長,你難道……不生氣嗎?」 「生氣?」 他猝然抬起視線轉向我:「對那個人啊,你不生氣嗎?」 我停了半秒鐘才意會到他所謂的「那個人」指的是艾理善。 「你是說……」 「跟喜歡的人在一起,不就是要讓對方幸福才對嗎?」即使是在夜里,都看得出畢泓杜的臉紅了:「那個人為什么可以那樣對待學長?都拿到男朋友的身分了,為什么要讓學長傷心,為什么可以讓學長感冒發燒還一整天不聞不問?」 他越講越激動,腳步卻停了下來,兩隻眼睛直直盯著我。 「我不能接受!只要想到學長為了那種人傷心難過,我就不服氣!」 「不服氣?」 我滿頭問號,畢泓杜卻不等我追問什么,伸手拉住我的外套袖子:「學長,我難道不行嗎?」 畢泓杜之前也常常在間聊當中脫口說出「想要追學長」,而且全部都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講的,次數還不止一次,只是經常聽到他這樣說的我和單薇丹,之前都沒有把他帶著玩笑語氣的臺詞當真;然而現在,他的語調和表情當中完全沒有平常的戲謔感。 「學長,與其選那種人,我不是更好嗎?」 「你?」 「對!」他用力點頭:「雖然我比學長小了幾歲,但是也才差幾歲而已,不會是問題!學長,考慮我可以嗎?」 我? 跟畢泓杜? ──他之前也常常說想找個對象,但是,昨天他的語氣跟用詞,我以前從來沒聽過。學長,我覺得怪怪的。 單薇丹下午在研究室里說的話又重新回到腦袋當中。 「…………我?為什么?」 他拉住我袖子的手改為抓住我的肩膀:「我絕對不會跟那個人一樣!我不會像他那樣老是惹學長生氣傷心,不會丟著學長一個人,要比喜歡學長的心,我是不會輸的!」 我看著畢泓杜那張還帶著一點點稚氣的面孔漲得通紅,眼睛在一個一個熄滅的商店燈火照射下閃耀,明明他情緒異常激動,我卻感到自己的腦袋非常冷靜,甚至連自己接下來要回答的字句,都很鮮明地從腦海當中浮現出來,就好像,我已經為自己準備好了理所當然的答案:「不對。」 「學長!」 「我不是說你的想法或心情不對。」我對于自己的聲音竟然還能夠保持平淡感到非常驚訝:「我要說的是──你選了一個不對的對象。」 「學長,你是說,我不應該喜歡上你嗎?」 「對。」 「為什么!是因為性別嗎?」 「不是。」 「那么是什么?」 畢泓杜比我高,我得仰起頭才能對上他的視線,平常因為他是學弟,談起話來總是少一點慎重,然而今晚顯然不能這樣做。 「你對我的想像太高了。」 「學長……」 「我承認跟艾理善吵架這幾天,心情很糟,你說他惹我生氣傷心,那也是有的;可是,我們本來就不可能永遠都是『幸福快樂』。就算我在這里點了頭,也不能保證下個星期你不會對我發脾氣,或者不會反過來,改成我讓你不開心。」 「我不會……」 我對畢泓杜搖頭,不讓他再講下去:「我跟艾理善沒有這種保證,因為不可能。我們老是吵架,會互相發脾氣,但你從來沒有見過我發飆,也沒聽我講話大聲,換作是你,你受得了嗎?」 畢泓杜仍然滿面通紅,我看著他,幾乎可以感覺到他嘴里有一句斬釘截鐵的「可以」正要衝出來,但是,我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不能讓他在這里再往前進。 因為我不可能像對艾理善那樣對待畢泓杜。 逐漸接近的車燈照亮了我們所在的站牌,我對畢泓杜打個手勢:「你的車來了。很晚了,回家吧。」 「學長……」 「去找一個你會跟她吵架,吵完了還會和好的人。也許今天明天還不會出現,但是一定會有的。」 公車的門在我們眼前開啟,我送畢泓杜上了車,車門關上之前他還轉頭看我。 車子開走了,我還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