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空氣
第二日一早她便動身了,李知音說讓她呆到中午,等眾位姐妹都醒了一起吃個飯送送行。江從芝卻笑笑,堂子里情誼淺淡,談何姐妹? “日后再見,就只能叫江小姐了。”高姨看著龜奴將她的東西都放在黃包車上,看著眼前的女人不御鉛華的素顏,心有感慨。 畢竟是呆了十載的地方,江從芝原以為臨別之際總會有些難過,但實際心中平淡得很,傷感談不上,高興也不曾有。只是如今回看自己人生,有些唏噓罷了。 江從芝看著高姨眼里的一層水汽,也不去究其幾分真心,只握了握高姨的手道:“高姨好好保重,寶熙那邊還勞煩高姨照料一二。” 高姨應道:“自然自然。”她抹了抹眼角,想到這種好顏色就要浪費在那市井之間,覺得十分惋惜,但江從芝去意已決,只好一嘆,說道:“我去叫mama下來吧。” 江從芝搖搖頭,笑道:“不用了高姨,我又不是離開上海了,以后又不會見不到。“ 高姨還想再說什么,就見從堂子里沖出一個女娃,撲入她的懷里。寶熙死死環住她的腰,大喊道:“不許走不許走!” 江從芝被她一撞,胸口一疼,眼里卻滿是笑意,她摸摸她的頭:“怎么?不躲著我了?” 寶熙不抬頭,將整張臉都埋在她的衣裙里,甕聲甕氣地道:“芝姐兒是騙子,說了要回來,結果自己走了。” 高姨拉了拉寶熙,嗔她一句:“芝姐兒傷還沒好,你這么一撞傷著哩!” 寶熙這才松了松手,鼻涕眼淚一股腦往她身上擦,犟道:“我不管,我不許你走。” 江從芝揉了揉她的頭發,道:“晚姐兒心思靈敏,你跟著她再好不過了。你又長得水靈,跟著好好學,日后定比我有出息。” 寶熙可不愿,說什么有沒有出息,這個堂子里左右也就高姨和江從芝真正對她好,跺了跺腳撒氣道:“我要跟你一起走,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答應過我的。” 江從芝語塞了一下,她不是沒想過把寶熙的身契買下,但一來怕李知音坐地起價,二來也怕談不成最后受傷的還是寶熙,畢竟心不在堂子里的倌人沒什么好待遇。江從芝嘆了一聲道:“你跟著我受苦受累、吃糠喝稀嗎?”她本想說等過段時間再說贖身的事情,但高姨又在旁邊,卻是不好張嘴了。 “我連泥巴都吃過的,吃糠喝稀怎么了。”寶熙犟道。 江從芝不知道怎么和她說,只好拍著她的背哄她:“乖,我過兩天就回來看你。” 江從芝嘆了一口氣,剛抬頭就看見不遠處站著一個男人,男人穿著襯衫,帶著金絲眼鏡,正坐在臺階上往這邊看。江從芝掀唇一笑道:“黃督察長不會在這守了一個晚上吧?” 黃熙見她看來,站起身一手插兜走了過來,笑道:“剛過來,聽聞你今日離開春滿閣,我就來看看有什么可幫的。” 可幫的?怕不是來看有什么可查的吧。“黃督察長倒是來得急,口都沒來得及漱。” 黃熙下意識捂住嘴巴哈了一口氣,在看到她嘴邊若有似無的笑意后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被調侃了,于是訕訕放下手道:“江小姐心情不錯。” 江從芝拉開寶熙環在她身后的手,把最后一件行李放上車,道:“黃督察長要是想,就幫我一起搬過去吧。”省得一天到晚總懷疑這懷疑那的。 黃熙見她識趣,自然道好。二人上了第二輛黃包車,在寶熙的啜泣聲中行遠了。 “我還以為昨晚江小姐會接客,卻不料收了彩頭就下去了。”黃熙側了側臉,目光落在她交握在身前的雙手上。 女人輕笑出聲:“叫黃督察長失望了。” 黃熙嘆了一聲,順著她的話往下講:“原以為能有機會一睹佳人床上風姿,可惜可惜。” 儀表堂堂卻滿口黃料,這讓她又想起那晚在后院遇到他時的調戲。江從芝也大概知道這是他慣用的手段,于是臉上揚起一抹笑,轉頭看著他,同樣戲謔道:“我如今已不是倌人了,黃督察長想上我的床,就來追求我啊?”女人端正的眉眼里浮著一絲輕佻,嘴唇微微一彎,百媚橫生。 黃熙扶了扶鏡框,知道這招對她沒有用了,于是也輕輕笑了一下,不再拐彎抹角,直接問道:“昨晚有什么可疑的人聯系你嗎?” 江從芝知道他是在問伯曼,搖搖頭道:“若是有,我現在應該不在車上,而是在警署里里吧。” 黃熙不置可否,只是從懷里掏出一張布匹遞給她,問道:“眼熟嗎?” 這布料是最普通的布料,上面繡了一個不知是什么花草的紋樣,看著像是蘭,但又不盡像。江從芝搖搖頭:“沒見過。” 黃熙沉吟了一下道:“寶熙之前的那個丫頭…” 江從芝歪了歪頭,又看了看那紋樣。這紋樣她確實沒印象見過,但黃熙說寶熙之前的丫頭,只能是樹蘭了?于是她疑惑開口道:“樹蘭?” 黃熙把帕子迭起來收進懷里,道:“一個井里撈起來的女尸,這是她肚兜一角秀的。之前那無頭女尸確實是我和唐俊生扳倒伯曼用的手段,但這個,是真的。” 江從芝原本有點木然的心動了動,有點悵然,多的是慶幸。慶幸她自己入了伯曼的眼,不然死的也許就是她了。想到此處,心思一轉也明白了黃熙的意思,這是在點她伯曼是個危險人物的意思。她用余光瞄了瞄手包里的煙盒,輕嘆一聲道:“當真是個狠辣的男人…他如今走了也好,我倒是可以過過清閑日子了。” 黃熙琢磨著她臉上的表情,見她只是感嘆并未作其他評價,想來也是對伯曼有幾份感情,于是繼續道:“伯曼留給你的三間鋪子倒是現在就可以給你,只不過…江小姐之后事物繁忙,恐怕需要我幫你找兩個人看顧一下。” 江從芝笑了笑,原來在這等著她。“聽黃督察長所說,這幾間鋪子本就不興旺,能到我手上的錢本就少,您幫我找的這幾個人我怕是貼不起這工資…但如果這工資不由我出…”她揚眉笑看著他,將那好財之徒的嘴臉演繹得淋漓盡致。 “自然不由江小姐出。”黃熙笑瞇瞇地說。只要能讓他把人安插進去,怎樣都好。 “那勞煩黃督察長幫忙了。” 達成了初步的合作,二人之間的氣氛也不如之前那般劍拔弩張。而就在黃熙幫著她搬東西的時候,醫院那邊卻出了點情況。 唐俊生不知道白玉是怎么突然出現的,而目前的狀況卻不容他有半分遲怠,因為在這偌大的病房里,白玉正神情冷漠地看著他。房間里沒有開燈,只有透過藍色窗簾散進來的一點幽光,應該時間還比較早。 唐俊生剛從睡夢中醒來,并不明白怎么隔壁床的病人不見了,也并不明白通常都守在床前的母親也不見了。睜眼看見白玉,還以為尚在夢中,直到她開口問了一句話:“為什么是你?” 唐俊生不知道她沒頭沒腦的這句話從何而來,咳了兩聲,想坐起身去拿水:“你怎么來了?什么…咳咳…什么時間了?” 白玉冷冷立在那里看著男人掙扎起身,本來不愿意幫,但在看他他捂著腹部嘶了一聲后,心中又軟了一下。畢竟是自己喜愛的人,畢竟這傷也是為她擋的。白玉垂著眼簾,默默把旁邊的水杯倒上水遞給他。 唐俊生喝了點水,這才注意到白玉穿得十分素凈,往日頭發一定要弄成羅馬卷,兩邊耳朵后一定要夾上珍珠發夾,可今日卻連妝都沒化,卷發鋪在頸后,就連平日里必不可少的耳環和項鏈也沒有。唐俊生看著她臉色泛著蒼白,皺了皺眉說道:“你怎么了?這些日子去了哪里?大家都在找你。” 男人因為受傷,臉上的rou更少了些,但精神狀態卻不錯,碎發散在額前,稍微有些長了。白玉看著唐俊生清俊的臉,心中有點隱隱泛酸。她咬了咬嘴唇,道:“我爹那邊的消息是不是你給粵軍的?” 唐俊生一愣,看著她眼底的恨意心中遲疑了一下。白玉怎么會知道?是白兆東反應過來了?還是有人告訴她了?若是有人告訴,那就只能是粵軍的人告訴她。粵軍…要過河拆橋嗎? 白玉看見他遲疑的神色,也明白了。他們告訴她的時候她還不信,如今見了唐俊生的反應,手腳微微有點發涼。“為什么?” “你是不是誤會什么了…” “我問你為什么。”白玉打斷他的話,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見他不愿開口,白玉拿出一張照片遞給他,照片上唐俊生和李韋嚴正聊得愉快。 唐俊生心中有了數,知道是被粵軍賣了,但如今這個情形,他是斷然不可能承認的。唐俊生拿起照片又放下,輕描淡寫地說:“你父親知情而且是你父親安排的,我如果不這樣接近粵軍,你父親也不會有粵軍的情報。” 白玉看著他沒有絲毫漣漪的臉冷笑出聲,若不是她已經看過確鑿證據,說不定又被這男人騙了去。她把他手里的水杯拿走放到一邊,問道:“是為了那個姓江的?” 唐俊生沒有說話,突然想起他和白玉的離婚文書還沒有一起拿去存檔簽字。 白玉看著他心不在焉的樣子,忽然鼻子一酸,五臟六腑都擰攪在一起,說出來的話帶著哭腔:“你我的婚事從開始就是我的錯,我認。所以你要與那妓女情意nongnong,我也認…但是,我父親是何等人物,他敢領百人夜襲敵軍腹地全勝而歸,最后…最后竟然被你出賣栽在陰溝里!” 白兆東確實驍勇善戰也頗有謀略,正是因為如此,唐俊生才會一直受制于白家,就連自己婚事都做不得主。 “我娘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我爹爹為了我不曾再娶…他從小就遷就我…”白玉說著說著眼眶變得通紅,就連說出來的話也提高了些音量,一手揪住他的衣領,咬牙切齒道:“可我竟然為了你…為了一個害我爹爹的白眼狼!” 白玉的力氣突然大得嚇人,活活將他半身拎了一半起來又摔下,床被摔得一震,唐俊生悶哼了一聲,捂住發痛的腹部。這個女人是瘋了,唐俊生邊想著要怎么穩住她,腦中的思緒就被手臂處傳來的疼痛打斷,心跳驟然開始加快。 “你作什么?”唐俊生驚訝的看著她手上的手掌長的針筒,看著手上的血眼子道:“你給我打了什么?” 白玉又從兜里拿出一支盛著一小半液體的針筒,朝他脖頸處又扎了一針:“剛剛那一針是為我爹爹,這一針是為我和孩子。” 唐俊生手去擋了一下,可他人本就虛弱,再加上先前白玉給他注射了不知什么東西,胸口開始隱隱氣悶起來,白玉的身影在眼中也漸漸變了形。身體里的血液沸騰著,翻涌著,像是悶在鍋里的開水,無能地喧囂著想沖破身體的束縛。 不可以…明明一切都那么接近了… 等他傷好,把文書過了,就能去找芝芝了。明明一切再等等就會好的,已經是臨門一腳了… 他伸長了手想去拉鏈接著護士鈴的繩子,但那繩端卻忽然被兩只圓潤粉白的指尖捏住,繩子向上一拋,尖端就被纏吊在高處的桿子上,搖搖晃晃。 “不…不可以…”男人眼里滿是震驚和不甘,震驚自己愛哭鼻子的驕縱妻子能干出弒夫這種事,不甘就這么前功盡棄。 白玉的聲音在他耳邊清楚地傳來:“不是什么毒藥,空氣罷了…我爹爹如今生死未卜,你便也嘗嘗這種滋味吧。” 最近感冒好嚴重,鼻子呼吸都是疼的嗚嗚,這能怎么緩解啊要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