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離開
能去唐俊生病房串門,時間對她來說一下就過得快了起來。隔了一天黃熙又來了,不過這次并非又要審問她什么,而是要放她出去的。江從芝開心之余,當然還有驚異,伯曼的事情這么快就處理好了?這點黃熙自然不肯與她多說,只說知道了她想回去打包房間里的行李,再將她關著也作用不大。江從芝知道其中幾分真假,但也欣然應了,他肯放人就是最好的。臨走她也還不忘問他:“黃督察長,我聽你說過伯曼留了三間鋪面給我?” 黃熙輕輕勾唇一笑:“如今還在證物處,待事情了了,我自會歸還。” 待事情了了?且不說官官相護將那鋪子吞了去,單是時間上拖也能拖死她。 “地契上已經是江小姐的名字,江小姐放心,這三間鋪子的收益和地段不值得有誰冒險去奪。”黃熙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淡淡補了一句,見她像是放心了,又道:“若是有別的什么消息,希望江小姐及時告知,事情早些結束,江小姐也好早些拿回地契。” 聽著他話里話外的威脅,江從芝臉色僵了僵。自己若是給了他什么消息,只怕他嘗到甜頭更不愿放手,還不如一開始就什么都不告訴他。想著這三間鋪子短時間內到不了自己手上,心中郁郁,涼涼瞥他一眼便匆匆離去。 江從芝想不透伯曼的心思,她不明白為什么前腳還對她深情款款的男人,后腳就愿意以她為棋子,當然她更想不通的是既然當她是棋子,還特意挑選了三間地段不太好的鋪子。他若事情真做絕,大可以挑選一些別的有價值的東西留給她以坐實他和自己的關系。回春滿閣的路上正好經過一家劇院,劇院外寫著大大的《金小玉》三個字,想起和伯曼在劇院種種心里不禁又賭上氣來。還說下次帶她重看一遍呢,大話倒是會說。她將伯曼腹誹了個遍,后又覺得自己好笑,自己在心里念叨著他,指不定人家已經在美國抱著洋妞玩了。她搖搖頭把心中的情緒壓下,罷了,人都走了還想這么多作甚? 而任誰也不會想到那個已經離開的美國煙草商還在上海。德記碼頭旺季時每月能有近千艘船停靠,其中大半是一周一班的商船,還有小半是兩周一班的客輪,而伯曼就在這船與船之前每周一換,以便聽上海的消息便益行動。 船艙朝東,下午正是背光的時候,從小窗口灑進來一些陰郁的光,給房間里罩上一層冷色。張二站在門邊,看著正抓著吊桿做引體向上的半裸男人,思量了一會兒,又把手中的照片放回衣服里準備轉身離開。 “說。”身后的男人趁著呼吸的空檔低低出聲。 張二頓了頓,頷首道:“今日我讓人去了趟報社拿了照片的底片。” 話音剛落,地板上傳來輕微的咚的一聲,只見男人拿起椅背上的毛巾胡亂擦了擦身上的汗搭在頸后,赤著腳走過來,氣息微微有些喘,伸出手道:“我看看。” 張二不敢怠慢,把信封遞給他。信封里裝著三張洗好的照片和十幾張底片,照片不多,但足夠陳由詩佇立許久。他沒有說話,只是翻來覆去地看那三張照片,張二抬眼瞄了一眼。 陳由詩感受到他的視線,涼涼瞟過去。見張二若縮頭烏龜一樣又低下頭,這才又把視線挪回她的照片上。相片上女人穿著深v領的露背連衣裙,一頭烏黑的秀發被挽成一個松松的髻,露出勾人的雪白玉頸。照片里有她笑著的,有她面露赧色的,還有一張是側著身子看向一邊的。陳由詩記得,相機按下的一瞬間,她應當在問“陳先生要我的照片作什么?”,想到這,便似乎能聞到她發間令人安心的松木香氣,那天的日頭很好,陽光下她裸露的后背十分細膩,而他的手就這么順著緞子般的肌膚不由自主地滑到那黛色的裙擺之下。 “聽說江小姐回春滿閣了,”張二微微抬頭說道,見男人氣息一滯,趕忙又說:“說是要從良了,兩天后會最后登一次春滿閣的臺子。” “還上臺作什么?接客?”陳由詩臉色微慍,都留給她幾間鋪子了,怎么還要上臺。 張二搖頭道:“這倒沒聽人說” 陳由詩沒有說話,眼神又挪回手上的照片上,片刻后遞給張二一張照片道:“把這張印在煙盒上。” 張二驚道:“煙草都處理出去了,我們手上沒有存貨了。” 陳由詩走到書桌面前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煙盒扔給他:“就印一個,在這上面就行,要快一點。” 張二急忙接住應下。 “她身體無礙了?”陳由詩將照片和底片都收好在抽屜里,問道。 “應當沒什么大礙了,黃熙的人應當不遠,我們的人不敢離她太近。”張二回道。 陳由詩輕笑一聲,是啊,既然都回春滿閣了,應當是沒什么大問題的。只聽張二又說道:“只是那唐家少爺還在醫院里,唐文山和唐家主母也來上海了,估計這次傷得夠嗆。” 陳由詩默默嗯了一聲,唐俊生活著就好,若是死了她定然會怪自己。他思量了一會兒又道:“李濟那邊如何了?” 張二笑了笑說:“向西南走了,最近都沒消息,估計現在已經拿著紅丸的錢躲去哪里瀟灑了。”說起正事,張二又繼續匯報了幾句:“工部局那邊也打點好了,應當是沒問題的,黃熙那邊查不到什么了。” 男人點點頭,拿起茶幾上的水壺想倒一點水喝,卻發現里面已經空了,于是揚揚手示意張二去接一點水。張二將煙盒和照片都揣進懷里,便接過水壺退下了,臨走了還不忘提醒他一句:“對了先生,明晚該換船了。” “我記著的。” 兩天時間過得很快,小柳娘最后一次登臺也是讓春滿閣格外熱鬧了一次,她雜七雜八的彩頭倒也收了不少,原以為不會收到什么高價的彩頭了,卻看見高姨端著的盤子里竟還有一張五十元的票子。“這是誰送的?” 看著她用兩指捻起那票子,高姨心里緊了緊,畢竟李知音剛剛說讓芝姐兒挑一個彩頭走,這里面最值錢的當屬這50圓了。“段少爺送的,這會兒正在下面了。” 高姨的聲音細微得很,江從芝輕笑一聲正想說什么,卻眼尖地看見盤子上有一個紙質的煙盒,煙盒上面黑白拓印著一個側著身子的女人,印得不大完整,像是匆匆趕制而成,墨色的衣裙印在了裸露著的背上,但依然看得出耳朵上大顆的珍珠耳環,正嗔笑著看著畫面外。 江從芝心跳不由地停頓了一下,血液像是凝固了一瞬間,忽然又加速在身體里流動起來,是他!“到時候我便把你印在煙盒上,那可比陳香香的月報好多了。”男人低沉的輕笑聲在她耳邊響起,依稀能見日光下湛藍的眸子。她漫不經心將那五十圓方回盤里,又拿起煙盒,輕笑道:“怎么還有人遞煙盒的?”說罷拿起來前后翻轉看看嘟囔道:“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 高姨見她把錢放回去,心里一松,笑道:“估摸著是誰喝醉了放上來的,今兒下面的人可多。” 江從芝嗯了一聲,食指將盒蓋一掀,從里面夾起一根煙來。 高姨見她拿了那煙盒,試探性地問道:“芝姐兒就留這煙盒嗎?” 江從芝輕嘲道:“我若是拿了那五十,怕是惹得堂子里的人不高興了。”如今孑然一身的輕松感覺讓她連說話都沖了起來,見高姨臉色尷尬地囫圇想解釋,江從芝打斷問道:“寶熙還是不愿意見我?” 高姨點了點頭:“芝姐兒別擔心,小女娃子耍脾氣,過兩天就好了。” 江從芝輕嘆一聲,過兩天…明早她就走了呀。寶熙那孩子性子軟又長得可愛,前些日子被龜奴破了身子,怎么才能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堂子里混出頭呢。想到這里她又嘆一聲,抬了抬手上的煙道:“高姨有火嗎?” “我下去拿,”高姨應道,隨后又補道:“段少爺還在下面等著。” 江從芝將絲巾往肩上一裹,往美人榻上斜斜一躺:“讓他上來吧。” 段尋一進門就看見她斜躺在榻上,一只手撐著頭,背對著他面對著窗外。環視一周,屋里并沒有少些什么,但許多東西已經不在了,應該是已經收拾好了東西。女人并沒有轉頭看向門,依舊透過窗戶看著外面漆黑的天,隨著煙霧飄起,她又輕咳兩聲。 “不會抽還抽什么煙。”段尋皺皺眉向她走去,哂道。 聞言她微微側了側頭,看向走到近前的少年,輕輕勾唇一笑,不答反問道:“尹少爺這次來是要給我名分了?還是來道別的?”看到少年怔怔帶著赧色的眼神,她不動聲色地又轉回頭,固執地看著窗外。 她身上還穿著剛剛上臺的衣服,吊帶的白緞裙子外罩一件透白寬袖長裙,又被她拿了黃綠色印花絲巾披罩住肩膀,這么冷冷把他一看,冷潤清麗,花開八分,竟是格外色艷十足。 段尋訥訥道:“說了不要叫我尹少爺了…” 女人沒有搭理他的意思,又拿起手上的細煙吸了一口。段尋沉默片刻開口說道:“我…愿意帶你走。我可以先給你在外租個院子住著,等我有了正妻,再把你提進來…我不會虧待了你的。” 江從芝輕笑一聲沒有說話,看著煙頭冒著的一絲白煙,想著這煙他應該里面加了薄荷什么的,適應了煙味后倒是覺得清爽。 段尋見她沉默,以為她在考慮,于是又說道:“我每月給你一百圓,不夠額外補給你,你就跟著我好好過就好,到時候若是生下孩子,我爹更不會不讓你入門。” 江從芝這才懶懶轉過身慢慢坐起,左側的絲巾順著手臂滑下,露出朦朧的藕臂。“多謝尹少爺好意了,我不愿意。” “我之后會給你名分的,我以我母親的名義起誓。”段尋皺起眉頭,信誓旦旦地道:“我和唐俊生不一樣,你要是覺得錢少,我當然也可以多給你。” 江從芝眨眨眼,笑了笑又搖搖頭:“你們都是靠的父親,為什么不一樣?”說罷見他眼中隱有怒色,又急忙補道:“我求不來淤泥不染、狂流不下,但也倦了強笑假歡、纏頭是愛的日子。我尋了一處鋪子,有本生意,清閑過了余生也足矣。男女之事…罷了罷了。” 女人輕輕一笑,用蘇南的小調唱腔唱了兩句罷了,段尋也不好再開口去說加錢讓她跟他走的事,只是沉默的站著。 江從芝將燃盡了的煙點在缸里滅了,將那絲巾一攏,端坐道:“這段時間謝謝段少爺了,你從我這探伯曼的消息,我也在你那拿了不少好東西,再怎么我也不會怪到你頭上。也多謝今日那五十圓了,mama和娘姨們都高興得緊。” 這是下逐客令的意思了,段尋清了清嗓子,問道:“你要做什么生意?” 江從芝愣了愣,道:“不是什么大生意,賣點洋貨這類的女子玩意兒。” “是類似我上次給你帶的那些蜜絲佛陀?” “嗯。”江從芝見段尋問得深了,心中隱隱有種猜想,于是心中急轉,輕嘆一聲道:“等我搬出去了,再慢慢找什么地兒能拿貨,雖然不知道能不能養活我自己,但…總會比現在快樂。”說罷她對他清淺一笑。 段尋被她笑容晃花了眼,愣了愣神,也笑道:“趙琮的大哥就很有這方面路子,我去和他說,定給你一個好價錢。” 江從芝沒想到他這么快就開口了,且他口中的趙琮就是之前一直和段尋一起來堂子那個趙少爺,于是訝然道:“是趙少爺?” 段尋點點頭。 “那段少爺可不要忘了。”江從芝沒有道謝,只是坐在榻上對著他笑。 這種事情他當然不會忘的,就像他永遠也忘不了她臭著臉吃醋的模樣,也忘不了她抿著嘴唇笑盈盈問他喜不喜歡時眼里狡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