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判
春滿閣自辦宴后風頭更甚了,甚至還有人將這長叁堂子與書寓相較。絳生和從芝的名頭更響了些,甚至在周日的花邊報上還能看見兩人的報道。“若無妙指,終不能發。”江從芝靠在座椅上一手拿著報紙一手端著酒杯,輕輕念出了聲,隨即她輕哧一聲,將報紙丟開了,這些報紙上寫的都是些慣會人云亦云的東西。她十分肯定,如果那日李知音安排的雷某若是說她彈得不好,這些報紙上一定就是另一種說法了。 “芝姐兒,今日出局穿什么?”高姨邊整理床鋪邊問她。 江從芝把酒杯底的一點酒都一飲而盡:“穿個...”她停下來想了想,陳由詩那樣的人,該是喜歡怎樣的裝束呢?談生意,該不能穿的太花哨。“穿個大氣一點的吧。” 高姨挑了一件黑絲絨質地的收腰洋裙,拿起來問她主意。江從芝想了想搖搖頭,指了指旁邊一套銀白色的印花襖裙:“穿這套,再幫我挑個大圍巾和皮帶出來。” 陳由詩正坐在吧臺上喝著啤酒,他穿了身灰色的立領風衣。周日晚上的這個餐廳,正是人多的時候,他看了看手表,應該快到了。 “伯曼先生?”旁邊有個金色頭發的男人認出了他,上前打了招呼。陳由詩轉過頭去,眼熟得很,但腦子里卻什么印象。那人呀了一聲繼續說:“我們上次在居酒屋見過的。”見陳由詩沒反應,那人又補了一句:“雷蒙,和高老板一塊的。” 陳由詩恍若反應過來了似的,舉了舉酒杯:“許久不見。” 雷蒙高興地笑了笑,能被大老板記住是件榮幸的事情,于是開始和他套近乎起來:“早聽說先生搬去了法租界,沒想到又在公共租界見著您了。” 陳由詩點點頭:“這家餐廳比較對我胃口。”兩人寒暄之間從門外走進來一個披肩的卷發女人,一身銀白印花襖裙,外罩一件駝色格子羊絨圍巾,圍巾寬大,用一條寬大的黑皮帶系在腰上,顯得十分雅致。江從芝一進門就看到坐在吧臺的藍眼睛男人,她理了理頭發走過去:“陳先生。” 陳由詩轉頭,上下打量了一眼她的打扮,對她興趣又濃幾分:“到了?” 還未等江從芝說話,雷蒙倒是一眼認出了她來:“呀,你是那個春滿閣的小柳娘吧?”江從芝愣了愣,瞅瞅這個金發男子又看看陳由詩。那金發男子見她猶豫,加重了語氣萬分確定說:“一定是了,我記得今早看報紙看過你彈琵琶,久仰久仰!” 唐朝有個著名的善琵琶的官妓就叫柳娘,估計是報社那些人尋著了名頭給她。這金發男子竟說什么‘從報紙上看過她彈琵琶’,江從芝沒憋住笑,嘴角抿起。陳由詩把她往身邊拉了下,對面前的男子說:“我等的人到了,還有事就先走了。” 那雷蒙點頭哈腰地讓了路,為自己與喬治伯曼有短暫交談而感到開心。 “剛剛那個人..”江從芝被他牽著往樓上走,吧臺人算有點多,可越往上走人就越少。 “不認識,應是以前見過面。”兩個人穿過人群,陳由詩也放開了她的手。 幾次接觸下來,江從芝也大概摸清了他的性子,他不需要她自作主張地去做其他事情,只需要安靜在他身邊呆著,有要求他自會吩咐。包間門外站著服侍的女傭,見陳先生來了兩人急忙上來開門扶椅接外套。他要會面的人還沒來,四人座的桌子,對面兩只椅子空空。 那兩個女傭給他們滿上茶退了下去。陳由詩轉頭問她:“今日來得還順利?” 江從芝點點頭,乖順地在他旁邊坐著一言不發。 “一會兒藤田先生問你什么便答什么,其他的不用多說話。”陳由詩側頭對她說。話音剛落,包間的門就被打開了,門前站著一個穿黑色西裝的男人,男人有點謝頂,身材瘦削,一雙細而長的眼睛上架著一副無邊的方形眼鏡。他身后跟著一個綰發女子,女人穿了一身淡綠色的及膝裙裝,也是細長的眉眼。 “藤田先生。”陳由詩站起來微微頷首,江從芝也跟著站起身來。 藤田和他握了手:“陳老板,久仰久仰。不好意思,久等了吧。” “沒有,我們也剛到不久。” 話語間幾人紛紛落座,藤田才開始介紹起旁邊的女人:“這是木子小姐。” 陳由詩點點頭算作打過了招呼,拍了拍江從芝的手說:“這是江小姐。” 藤田看了她兩眼,深覺她有點眼熟,不過他們此次會面是有正事要談,女人大可先放在一邊。這家餐館是公共租界里有名的粵菜館,先是給四人上了一人份小盅的白果豬肚雞湯,上了四個小碟的涼菜。 “陳先生既然今天來了,那就是對貨還滿意了?”藤田喝了一口湯,扶了扶眼鏡說。 陳由詩向后靠了靠嗯了一聲,摩挲了一下茶杯肚,想了想說:“我談生意一向不喜歡繞彎子,藤田先生說個數吧。” 藤田哈哈一笑:“一公斤六百銀元。” 陳由詩瞇了瞇眼睛沒有說話,六百銀元,清末最貴的一箱鴉片也只要四百銀元,藤田的漫天要價實在讓他臉色有點不好看。 藤田放下筷子,雙手放在膝蓋上嘆了口氣:“陳先生,并不是我要價高。生鴉片里也就只有百分之十的嗎啡,成本也不少。況且日本方已經在東北開始銷售紅丸了,只不過南邊還未出現紅丸,售出去什么價格也是您定不是?” “大概五顆重一兩,一公斤也就是大概一百六十顆,接近四銀元一顆的進貨價,藤田先生覺得我會答應?”他盯著藤田,隨后又笑了笑說:“這紅丸也就大概持續叁四個小時之久,況且女子吃下也不好受,這只有男性買家的紅丸如果真像藤田先生今日出的報價這樣高,那接下來我們還是別談了,今日就當我請客吃了個飯罷。”說罷他伸了伸手,五指并攏指了指桌上的小菜,大有談不攏就別談了的架勢。 藤田心里是有點急的,這批貨是他用了日本方提供的原料做出來的多的,自然是能賣多少錢賣多少錢了:“陳先生說女子吃下不好受是什么意思?” 陳由詩看了看江從芝:“對女子來說量太多了,從芝,你來說說。” 江從芝頷首,想了想然后說:“頭十分的暈,身上一直發抖出冷汗,然后就是感覺到心里惡心,想吐。那時候我真以為自己要死了,再也不敢碰這個東西了。”江從芝心知他是想把價格壓低,于是就能有多難受就往多難受的說。 他很滿意她的識時務,嘴角微微勾了勾,朝藤田說:“藤田先生既然沒有直接聯系我而是找了王家來,說明日本人看你看得緊吧?” 藤田愣了一愣,只聽陳由詩又說:“你這些紅丸我可要可不要,不瞞你說,在東北紅丸剛出來的時候我就買了送回美國了,如今也已經開始批量生產,運到上海也就是一兩個月的時間。” 藤田沒等他說完,眉頭皺了起來,這陳由詩自己若是可以做出來,那來找他做什么?他顯然動怒了:“陳先生,你耍我呢?” 陳由詩低低笑了笑,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茶:“你這批貨是用誰的原料做出來的,你知我知。你想賺個快錢,我也能提早霸占南邊的市場,何不報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數呢?” 藤田心里有點發怵,這陳由詩既然猜到了他的這批貨是偷了日本方的原料做出來的,那也相當于他手里握了他的把柄了,只不過他現在未挑明,還有回旋的余地。藤田深吸了兩口氣,陳由詩倒是也不急,一時間誰也沒開口說話。江從芝學著對面木子小姐的樣子,眼觀鼻鼻觀心地看著桌上的湯,十分佩服起陳由詩起來,叁兩句話就抓住了藤田的要害。這談生意時毋庸置疑的架勢,倒是能解釋為何他在床上也這般了。她胡思亂想著,只聽藤田開口問:“陳先生說個價吧。” “叁百。”陳由詩想也沒想,脫口說。 “叁百?!”藤田叫出了聲,這個人竟然直接給他砍了一半!可他看陳由詩眼里沒有絲毫的猶豫或者讓步的意思,他心里又琢磨起來。 “藤田先生的這批貨有多少,我要多少,全款一次付清。當然了,如果藤田先生覺得我報價太低,大可以去找別的煙草商談。這批貨的來源也請藤田先生放心,我一定不會說出去的。”陳由詩對他溫和一笑,點點頭后竟拿起旁邊的筷子夾了小菜開始吃起來,一時間房間里只能聽見他咀嚼脆筍的聲音。 藤田聽著他的咀嚼聲,腦門突突直跳。報紙上關于陳由詩的報道,除了那篇介紹他是美國煙草商的頭條,其余的寥寥無幾。今日第一次見面談判,卻沒想到是這樣一個心思深沉的人,這陳由詩猜到了他的貨源問題,如果生意沒談成,他還真不敢肯定陳由詩會不會給他背后使絆子。良久,藤田呼出一口氣,換上了一臉笑容:“行,既然陳先生這樣說了,那我也樂意做這筆生意。我這有二十公斤的貨,到時候我還是聯系王老板取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