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我會傷心的。
朗姆被抓的消息傳出去后,許多和組織勾結的高官頂不住壓力,主動投誠聯合搜查總部,其中,就包括了福萬。 福萬宣稱自己受了組織的賄賂,在孤兒院和組織成員河村接頭,對廣田愛子指控他的其余罪行,一概不承認。 因為福萬交代了一些關鍵情報,能和朗姆提供的情報交叉驗證,他和警察廳高層一番談判,得到了緩刑的承諾,即使被公開送檢,也能獲得保外就醫的機會。 赤井秀一很憤怒。 “換個角度想,”降谷零對赤井秀一說,“廣田可能不會被送檢了。” “你說「可能不會」,”赤井秀一冷冷說道,“而福萬得到了你們的承諾。” 降谷零的心情也不美妙。他在零之小組已經做到了二把手,但面對政府里那些級別更高的人,還是感到深深的無力和痛苦。官場的黑暗,和組織沒有任何區別,甚至因為藏在光明的正中心,而顯得更加陰翳。 他非常不支持用情報減刑的cao作,但他又能怎么辦呢?上面發話了,黑田兵衛和他只有執行。難道要他和FBI一起罵自己的國家和政府嗎?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降谷零垂下眼簾。 “連福萬和朗姆都能安享晚年,”赤井秀一繼續開口,“又有誰是不能減刑的?那些犧牲的人,看到這樣的結果,死不瞑目。” 如果赤井秀一說的是諸伏景光,那他成功地踩中了降谷零的痛腳。 “我說了這不是我能決定的。”降谷零的聲音有些冒火了,“你真想送福萬進監獄,我倒有個法子,就看你用不用了。” 赤井秀一瞇起眼。 降谷零大步走進辦公室,掏出鑰匙,打開抽屜,拿出一個U盤,插進電腦,輸入一串密鑰。 “這是從福萬電腦里搜出來的視頻,就是從孤兒院里那些上鎖的監控帶里拷過來的,連密碼都一樣。前段時間,公安的人破譯出來,但被我壓下去了。”降谷零打開視頻,指給赤井秀一看,“這些視頻在法庭上做不了證據,但可以傳到互聯網上,用輿論對政府施壓,讓福萬進監獄。不過,因為視頻涉及到廣田,廣田也會進監獄。” 赤井秀一抿起了唇。 地獄空蕩蕩,魔鬼在人間。 正義總是遲到,代價又如此之大。 惡人安享晚年,受害者卻要被折磨一輩子。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赤井秀一闔了闔眼。 “又不是你能決定的事。”降谷零的語氣嘲弄,“你什么都不能決定。雪莉你也不能決定,廣田你也不能決定。她現在這個樣子,你去問她,她肯定會要求把視頻公布出去。” 降谷零說得沒錯。 赤井秀一好不容易撞見愛子在食堂吃飯,和同事說了一聲,就端起盤子,走到她面前坐下。她正細嚼慢咽著,感到前方一片陰影落下,便抬起眼皮,看向對方。 她的睫毛又垂了下來,嘴唇甚至忍不住抖了一下。 赤井秀一看著她,在心里組織語言。 是問:“最近怎么樣?”還是問:“一切都習慣嗎?” 還沒等他想好,她就像忍不了一樣,端起餐盤離開了。 她走向垃圾桶,把盤子里的食物倒掉,然后把餐盤放到回收處,便回了房間。 赤井秀一沉默地坐在原地,過了一會兒,才拿起叉子,慢慢吃起午飯。而降谷零在食堂的另一角排隊買咖啡,環著手臂,將一切盡收眼底。 那通電話后,她每次和他說話,就沒有超過三句。 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對赤井秀一抱有什么態度。 恨嗎? 當然是恨的,但他“死”了一次,而她決定去自殺式襲擊警察廳。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在死亡面前,恨就消散了。 她站在電話亭里,發現無人可以托付,只有他可以幫她報仇,就撥通了他的號碼。 但他沒有死,她也活了下來。 曾經如此劇烈的恨意,就像喘到一半突然卡住的氣,不上不下,變得尷尬起來。 不恨是不可能的,恨也是不可能的。 早在得知他“死”的那一刻,她就再也無法單純地、自欺欺人地恨他了。 他越是靠近她,越是對她好,她就越困惑,越不安,越憤怒。 不要再靠近我了! 我不想和你說話。 我不想面對你。 我不知道該拿什么態度對你。 她坐在心理咨詢室里,中斷許久的心理咨詢重新開始。 這一次,是FBI派來的心理醫生,日裔、女性、四十上下。 “可以向我說說你的故事嗎?”心理醫生語氣很溫柔。 但她覺得可笑。 有什么好說的?她的故事,他們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我想從你的視角去聽這些故事。”心理醫生察覺到她的想法,解釋道,“你想說什么都可以,你的心情、你的困惑、你的痛苦、你的憤怒……從哪里說起都可以,只說一點也可以。” 她還是閉口不言,沉默地盯著地板。 有什么好說的? 生命啊,太痛苦了。 言語蒼白無力,描繪不出萬分之一的淚水,一碰到空氣,就萎縮成碎片,如紙屑般落下。 猶如雪花,埋葬了一切。 好疲憊,什么話都不想說。 活著,有什么意思呢?在這灰撲撲的世界,在這cao蛋的世界,在這一眼望不到盡頭的世界。住在鋼鐵堡壘,只能從小小一扇窗戶,向外望去。 心理醫生嘗試了三次,均無功而返。 第四次,愛子坐在沙發上,等來了赤井秀一。 男人的腳步聲和女人是不同的。 她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他坐到她的身邊。 她垂下眼簾,身體微微側轉,背對著他。 過了很久,他出聲問她:“你還是不想和我說話嗎?” 她不回答。 寂靜在室內流轉,過了一會兒,他嘆了聲氣,站起來,走出咨詢室。 沙發另一邊的重量消失,她盯著自己的鞋尖。 不要再來找我了。 讓我一個人待著,讓我一個人枯萎,讓我一個人腐爛。 但咨詢室的門又被推開了。 依舊是男人的腳步聲。 然后一個聲音響起: “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沖矢昴說話?” 不是赤井秀一的聲音。 是沖矢昴的聲音。 睫毛顫抖如蝶翅,她抬起頭,看向他。 衣服還是原來的衣服,深色高領打底衫、淺色外套和長褲,但臉已經變了,還戴上了眼鏡。 沙發又是一沉,他坐到她旁邊。 心像飛上高空的氣球,被人拉住繩子,牽回地上。 她哭了。 被FBI利用,被臥底欺騙,被赤井秀一剝奪。 但現在,唯一屬于她的沖矢昴又回來了。 被親手撕掉面具的那個人還回來了。 “沖矢昴并不存在。”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淚水止不住地掉落,如斷了線的珍珠。 “今天,沖矢昴存在。”他說,用著沖矢昴的聲音。 “他是個假身份!”她捂著自己的臉,聲音沙啞,像是嘶吼,像是悲泣。 “今天,沖矢昴是沖矢昴,赤井秀一是赤井秀一,如果你把我和他弄混,我會生氣的。” 她哭得更厲害了,聲音粗糲,像磨砂的卡紙,猶如嚎啕,又斷斷續續地,胸口似破了的風箱,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她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哭過了。 自從失去生的希望后,她的眼睛就像干涸的枯井,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她的聲帶開始萎縮,被無形的大手緊緊扼住。 他遞來一塊手帕,她接了過來。 “你想和我聊聊嗎?”他問。 她的呼吸稍稍平復,張口道:“我好痛苦。” “怎么說?” 她不知道該怎么說,但他安靜地等著她,于是她慢慢開始說了: “我不想活了。” “我……我想去死。” “請不要這么做。”他說,“如果你死了,有人會傷心的。” 誰會傷心呢? 志保會傷心嗎? 他看著她的眼睛,而她用手帕抹著眼淚。 他頓了頓,說道:“我會傷心的。” 他說他會傷心的。 作為赤井秀一,他從不說這種話。 他可以輕佻地稱組織為女朋友,可以懷著恨意,挑釁地稱琴酒為宿敵戀人。 但他從不對在意的人說這些話。 他從不告白,更少袒露自己的內心。 他抗下所有,也拒絕所有。 但當他戴上沖矢昴的假面,一切難以說出口的情感,都可以順暢地從舌尖流出。 淚水又落了下來。 她喃喃:“活著太痛苦了……” 他靜靜聽著。 “如果我能像琴酒那樣就好了……”她說,“可我做不到。” “你是個好孩子。”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柔,就像在地鐵站前,在清水宅前,在鬼屋前。 “那又有什么用呢?”她說,“我不想承受這一切。” “每個人,都在承受這一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 “琴酒就沒有痛苦。”她反駁。 “只要你殺了我,你就可以成為琴酒,你想那么做嗎?” 她垂下眼簾:“我殺了其他人……” “我也殺了其他人。”他說。 “你是臥底……”她的聲音顫抖,“大家都知道你是好人……” “大家也都知道你是被逼的,你是受害者。” “我心里會……很痛苦……” “我心里也會很痛苦,”他說,“有段時間,我每天閉上眼,都能看到那些人的臉。” 愛子怔怔地看著沖矢昴。 “你也……會這樣嗎?” “對。”他說。 每個人,都在承受這一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 那些被壓抑的,那些從未表露的,那些不曾傾訴的,那些有所顧忌的,都在此時此刻,被宣之于口。 雪莉是實驗人員,波本是情報人員,只有他們是外勤。 他們能互相理解。 她嘴唇顫抖了一下,過了幾分鐘,說:“這是你自找的,你不臥底,就不會這樣。” “你說得對。” “你們都傷害我。”她說,“警察、FBI,你們都傷害過我。” “FBI確實很討厭。”他說,“我也覺得他們很討厭。” 她繼續抱怨:“你們還討厭我。” “我不討厭你。”他向她挪近,而她下意識挪遠,他看向她,“你討厭我嗎?” 她猶豫了一會兒,回答道:“我不討厭沖矢昴。” 沖矢昴笑了:“謝謝你。” “警察對我不好,組織對我不好,這個世界爛透了,一切都沒有意義。”她說。 “但你有意義。”他說,“你對我有意義。” 沒有什么宏大的詞眼,沒有什么崇高的目標,只有一個個具體的人,以及人與人間的聯結。 打擊組織是為了人,追求正義是為了人,查明真相是為了人,臥底潛伏也是為了人。 一切的裱花去除,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質。 “你知道嗎?”她看向他,“我曾經喜歡過你。” 他的眼睛睜開了,露出如森林般蒼翠的綠色。 過了很久,他慢慢說道:“謝謝你。” 謝謝你的喜歡,我很榮幸。 不知不覺,他們的身體靠到了一起,肩膀碰著手臂,不算親密,也不算疏離。 他從懷里拿出一部手機,遞給她。 “這是明美的遺物。”他說,“我想,你比我更需要它。” 這是明美唯一的遺物。 而現在,他把這部手機送給了她。 她又想哭了。 她的身邊,除了那塊被沖矢昴找到又被留在波本家的玻璃碎片,就再也沒有其他任何可以紀念過去的東西了。 她打開手機,發現手機充滿了電。 郵箱里躺著兩封刪除后被恢復的郵件。 “愛子,對不起,我不能來接你了。你要自己活下去,逃出去。門鑰匙在床底的鞋盒里,錢在抽屜里,拿上直接去美國大使館,說你要申請FBI的蒸發密令,擔保人是赤井秀一。” “志保,對不起,我本來想把你從組織里帶走的,但我失敗了。你是組織里重要的科學家,組織不會輕易動你的,一定不要做傻事,不要沖動,忍耐、蟄伏、好好活下去,總會有守得云開見月明的那一天。” 發給她的那封郵件,比發給志保的那封,要早一分鐘。 不要做傻事,不要沖動,忍耐、蟄伏、好好活下去,總會有守得云開見月明的那一天。 這是明美對志保的囑咐,jiejie對meimei的關照,一個叛逃失敗的將死之人,對深陷組織泥潭的成員的叮嚀。 忍耐、蟄伏、好好活下去,總會有守得云開見月明的那一天。 誰也沒想到,位于組織核心的志保,卻是最早逃出來的那一個。而愛子,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竟淪落深淵,受盡折磨。 而現在,這封發給困境之人的郵件,這封發給絕望之人的郵件,穿越將近一年的時光,被愛子讀到。 活下去。 總會有守得云開見月明的那一天。 “我知道琴酒用的哪把槍殺了明美。”她說。 沖矢昴眼神動了動:“我可以把證物袋拿來,讓你指認。” “好。” 琴酒的所有槍收在證物袋里,被他擺了一整個茶幾。 她指認出那把SIG-Sauer P220。 他把槍從證物袋里拿出來,收進自己的懷里。 手機歸她,手槍歸他。 他們交換了來自過去的紀念。 重要之物換重要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