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日本不缺降谷零,但只有一個上野
那天,因為廣田愛子自稱手上有炸彈的起爆器,上野詩織連忙讓無關人員撤離警察廳,其中,就有一個和公安素來不對付的《周刊文春》記者。 在廣田愛子被控制住后,公安致電所有媒體,幾次強調,在沒有正式通知出來前,不允許報道此事。但那個記者沒有聽從公安的命令,甚至在第一時間找到了當時在風暴最中心的上杉小姐。 上杉小姐也被警方勒令不許透露任何信息,但她情緒太激動,幾杯酒下肚,就把一切和盤托出。 于是,一篇名為《少女殺手攜炸彈手槍自殺式襲擊警察廳,逼福萬警視長認罪:還有多少高層與黑幫勾結?》的頭條新聞,就這樣橫空出世,引起輿論一片嘩然。 上野詩織氣壞了,打電話給《周刊文春》的負責人,質問對方,但對方態度強硬:“我們有職責揭露警察廳內部的罪惡。” 上野詩織咆哮:“你們會毀掉公安的部署!” 她剛剛放下電話,又是無數個電話打進來。 福萬死不認罪。公安在他家里只搜出一些被密碼鎖上的視頻,但福萬說,他不知道這些視頻的存在,更不知道密碼,是有人故意陷害他。 最好的技術專家都無法破譯這些密碼。 有人提議對福萬用私刑逼供,被黑田兵衛否決了。 開玩笑,福萬現在處于風口浪尖之上,被社會面和所有政府高層關注,對福萬用刑,不是直接往槍口上撞嗎? 好巧不巧,美國方面,聯合搜查的提請終于批了下來,遞到日本外務省的辦公桌上。黑田兵衛便利用這個泄密的機會,讓政府高層重視起組織相關事宜,并申請由公安進行高保密的處理,同時與其他情報機構合作。 于是FBI和公安先開始接洽,共享了孤兒院的情報。 除了河村的口供,沒有其他證據證明福萬和黑幫勾結。 河村并不知道那些加密監控記錄帶的密碼,更不知道福萬電腦里視頻的密碼,但她把加密記錄帶里的內容復述了一遍,記錄帶不足以證明福萬的嫌疑。 因此,只剩下兩個人證,還都是罪犯,其中一個是原告,殺過四個人,和警察廳的臥底里外勾結,意圖刺殺佐佐木警視監和被告。 政府高層在博弈,每個人都知道,福萬肯定不干凈,但各人有各人的利益,有些人想要保住福萬,有些人想要獻祭福萬,但在廣田愛子的處理上,大部分人目標一致:必須把她送上法庭,關進監獄。 一來,是防備森嚴的警察廳遭到襲擊,不公開審判廣田愛子,平息不了民眾的恐慌情緒。二來,是福萬被廣田愛子揭發,又被報道出去,警察廳的面子被狠狠踩到了腳下。三來,則是一些人想保下福萬: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福萬是臥底,廣田愛子就是誹謗警察廳高層。 上野詩織不同意把廣田愛子送檢:“她是少年犯,應該先由家庭裁判所調查成長經歷,再酌情決定是移交檢察官,還是送往少年培訓學校,亦或在社會里保護觀察。” “上面想要她進監獄,移交家庭裁判所,也就是走個流程,最后還是要移交檢察官,然后進監獄的。”黑田兵衛說。 上野詩織很惱火。 黑田兵衛看著上野詩織,十分感慨。幾天前,她還因為和降谷零不對付,想要直接擊斃廣田愛子,幾天后,她就開始同情廣田愛子,希望廣田愛子不要進監獄。 黑田兵衛安慰上野詩織:“就算新聞沒有曝出來,就算上面決定不保福萬,她被送往家庭裁判所,也是有可能進監獄的。” “但也有可能不進。”上野詩織說,“送往家庭裁判所,才是按規章辦事。” 突然有種沖動,驅使黑田兵衛開口,他說:“上面想要廣田進監獄,也是廣田自身不干凈,按規章辦事,她摘不出來。就像你要降谷退廳,也是降谷本身不干凈。這兩件事,有什么區別嗎?” 上野詩織看向黑田兵衛,過了一會兒,竟愴然一笑:“我只是一個被壓著不讓晉升的女人罷了。我討厭公安,上面正好要我對付公安,把我調到這里,我就借此機會,隨便找個不干凈的人下個處分。結果呢?這個人不服,頂撞我,還公然違抗我的命令。你把我和那些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大人物比較,實在太看得起我了。” 黑田兵衛不說話了。 是啊,上野詩織只是個小嘍啰,想把誰拉下馬,也要看上面的意思。她把自己的名聲搞臭,甘愿做一把刀,就是為了對付那些徇私枉法的官員,維護她心中的程序正義。有時候,這把刀有自己的私心,但這小小的私心,又怎么能和那些大人物的私心比較呢?上野詩織看了一周的檔案,又給黑田兵衛下圈套,才找出一條正當理由,逼黑田兵衛同意,處罰降谷零的程序不正義。而那些大人物,隨意cao縱公檢法,看似在走流程,卻在黑箱里勾結,行著程序不正義的事。他們這些小人物,又有什么辦法,和上面擰著來呢? 但黑田兵衛沒想到,上野詩織竟然把這件事告訴了赤井秀一。 刀有私心。主人拿刀刺向目標,如果目標和刀的目標一致,就會很順利。如果目標和刀的目標不一致,就會很不順利。 赤井秀一滿臉怒氣地坐在談話室里,黑田兵衛看了上野詩織一眼,上野詩織說:“這是廣田的家屬,按規章,有資格知道廣田會被怎么處置。” 黑田兵衛在心里冷笑,當他好騙嗎?日本內部解決不了的問題,就引入外力,引入美國。誰以后再說上野詩織教條主義,他一定要狠狠反駁。她這是按規章辦事嗎?她這是把規章當做達成自己目標的工具! “愛子是FBI的污點證人,已申請到美國的蒸發密令,不能由你們隨便處置。”赤井秀一開口。 “廣田現在在我們手里。”黑田兵衛提醒道。 “所以把她交給我們。” “上面無數雙眼睛盯著她,她從公安手里溜走,這個責任我擔不起。” 赤井秀一瞪著黑田兵衛:“我記得,聯合搜查的協議里,有寫明:證人和罪犯的處理,等組織覆滅后,由各機構協商。” 黑田兵衛說:“我是可以把她壓到組織覆滅后再送檢,但上面鐵了心要拿她政治作秀,只不過是時間早晚問題。” 赤井秀一抿起唇。 “十分抱歉,”黑田兵衛看向赤井秀一,“但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除非讓你們政府高層出面交涉。” 怎么可能?就算赤井秀一在FBI的對組織特別行動小組里話語權再大,他也不算FBI的高層,更接觸不到美國政府的高層。 黑田兵衛又開口了:“我到有個不是方法的方法。” “什么方法?” “上面要拿廣田政治作秀,但如果能用廣田交換到更有價值的人犯,上面也是愿意的。” 赤井秀一瞇起眼睛:“更有價值的人犯?” “比如現在在你們FBI手里的雪莉。” 赤井秀一怒火中燒:“雪莉也是我的家屬。” 上野詩織不知道雪莉是誰,但不妨礙她通過上下文推測前因后果,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赤井秀一:“你怎么會和這么多罪犯有親屬關系?” 赤井秀一忍住怒火:“雪莉和愛子,都是我已故女友的meimei。” 上野詩織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根本不是什么親屬關系。就算赤井秀一和他的女友結婚,雪莉和廣田愛子也蹭不到他的美國公民身份,連引渡條例都不適用。更不要說,只是情侶關系,女方還死了。 “但雪莉和你的女友有血緣關系,廣田沒有。”黑田兵衛指出,“雪莉是組織里的核心研發人員,價值很大,犯的罪,也更有cao作空間。如果她到我們公安手上,也就是幾年的監視保護,限制出入境,加上為政府工作。如果她和你有這層關系,她申請去美國探親,也會非常容易。” 黑田兵衛顯然做足了功課。 上野詩織替赤井秀一罵黑田兵衛:“卑鄙。” 黑田兵衛的眼神閃了閃,而上野詩織繼續開口:“你是故意提起雪莉的。” 自己人被自己人拆穿,黑田兵衛也不慌,坦然看著赤井秀一的眼睛:“是啊,公安想要雪莉,這沒什么不好承認的。我也說了,這是一個不是方法的方法,全看你選擇。” 上野詩織再也忍不下去了。這是在干什么?人被當做有價值的籌碼,在兩個機構間談判、交換。有些人明明不該判得那么重,卻因為沒有價值而被獻祭。有些人明明不該判得那么輕,卻因為價值很大而被容忍。 她說:“你們聊吧,我馬上就要從公安調走了,理應避嫌。” 于是她站了起來,從談話室出去,不再管公安和FBI的腌臜事了。 而赤井秀一冷冷出聲:“這不是我能選擇的。雪莉是個獨立的人,不是FBI的人犯,她有人身自由,想去哪個國家就可以去哪個國家。” 黑田兵衛無話可說。FBI心大,是因為FBI的活動范圍主要在美國,只抽調了幾十個探員來打擊組織。但組織的老巢在日本,犯下無數罪行,是公安的頭號敵人,公安是不可能像FBI這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上面也不會允許。 “那我也沒辦法了。”黑田兵衛說,“我們公安可以把廣田扣到聯合搜查結束。到時候,如果上面還堅持要她送檢,就看你們想怎么爭取,能用什么爭取了。” 赤井秀一沉默不語。 黑田兵衛安慰他:“政治作秀,送完檢,判決下來,報道出去,上面就安心了。我估計啊,到時候,也就關個一兩年。等她出來,你把她接到美國,換個身份,她就和正常人沒有任何區別了。”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降谷零從問詢室里出來,并官復原職,重新擔任起零之小組的組長。 山中無歲月,世上已千年,發生了太多事,他一時有些難以消化。但他洗了個澡,換了套干凈衣服,就去拜見上野詩織。 上野詩織第二天就要離開零之小組,去徹查其他警察廳高官和黑幫勾結的嫌疑了。臨走之前,她撤銷了對降谷零退廳的處分。 降谷零敲響上野詩織辦公室的門,上野詩織說:“請進。” 降谷零走了進去,上野詩織看到是他,臉部肌rou抽搐了一下。 “你來做什么?”她有些戒備地翹起二郎腿,雙手交握,放在辦公桌上,身體微微弓起。 “我是來向您道歉并道謝的。”降谷零低下頭。 上野詩織從鼻子里發出巨大的一聲哼。 “謝謝您撤銷對我退廳的處分。”降谷零說。 上野詩織從辦公桌上拿起一份報告,心情平靜下來:“你是不是覺得你贏了?” “我沒有這么覺得。” 上野詩織露出個微笑:“那就好,因為不是你贏了,是我放過了你。” “我知道。”降谷零說。 “你不知道。”上野詩織打斷他,把那份報告丟到他面前。 降谷零拿起報告,翻開一看,發現是廣田愛子的認罪書,條目清晰,一覽無余,后頭還有一個簽名,一個指紋。 “如果我把這份報告交上去,她現在就會被送檢。”上野詩織看著降谷零。 降谷零拿著報告的手抖得厲害,但他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她簽署這份認罪書時,沒有律師在場嗎?” “公安審問犯人,還允許律師在場啊?”她嘲弄地看著他,似乎在對他說:你們公安不是一向不按規章辦事嗎?現在痛到自己身上了,知道要按規章辦事了? 降谷零不知道該說什么。 “那您……要怎么樣,才不把這份報告交上去?”他的聲音都開始顫抖。 “我覺得,你聽不懂人話。”上野詩織看著他,“我沒有交上去。沒有電子版,唯一一份紙質版,就在你手里。” 降谷零愣住了。 “我想告訴你,是我放過了你。我本來可以把這份報告交上去,連黑田都不知道有這份報告的存在。我還有一份報告,關于你那天的所作所為,我也可以一起交上去,把你立地革職。黑田以為他可以保下你,其實不可以,我的權力比他想象中的要大很多。” 降谷零又出了一身冷汗。 “你和黑田瞧不起我,是不是?”上野詩織的身體往后一靠,陷進老板椅里,“你們覺得你們是做實事的,槍林彈雨里摸爬滾打,而我是搞形式主義的官僚,舒舒服服坐在辦公室里,只會阻礙你們這些實干派,是不是?” “我從來沒有這么覺得。” “別裝了,”上野詩織冷笑,“你就是這么覺得的,我第一天見到你,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小九九。你還瞧不起我是個女人,沖到我面前,對我大喊大叫,衣服也不穿,在問詢室里吊兒郎當。你還敢公然違抗我的命令,帶隊造反,我真應該把你立地革職,送進監獄。” 降谷零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他開始反思,如果上野詩織是個男人,在談話室里,在指揮室里,他還會那樣頂撞上野詩織嗎?他不會。他會和上野詩織來一場男人對男人的談話,通情達理,伴有幾個只有男人才懂的笑話,最后以拍肩和握手收場,就像每一部電影里所上演的那樣,就像他和黑田兵衛之間的談話,就像他說服加藤,就像風見對他伸出手。 但上野詩織是女人,他就被激怒了,甚至沖到她面前,試圖用性別帶來的體格上的差距,逼她退步。 “對不起,”他真心實意地說道,“我向您道歉,為所有的一切。” 為我對您的冒犯,為我對您的輕視,為您到43歲才是警視正,為男人對女人所做的一切。 上野詩織換了一條腿繼續翹著。 “你道歉了,但你以后還是不會改的。” “我會改的。”降谷零說。 不,你不會。 但上野詩織沒有說出來,她不置可否地笑笑:“反正我討厭你,而我知道,你也討厭我。被討厭的人放過,對你這么驕傲的人來說,心里很不舒服吧?” 降谷零沒有說話。 “我看你很在乎廣田嘛。”上野詩織身體前傾,想要從他手里抽出報告,卻被降谷零下意識緊緊握住,不讓她抽出來。 上野詩織看著降谷零的反應,又笑了:“你在緊張什么?怕我出爾反爾?” “沒有。”降谷零手一松,上野詩織就把報告抽走了。 她開始翻報告。 “本來,我確實是想把這份報告交上去的。就像我當時,派狙擊手去打落她的手槍。我當然知道,警方沒有射擊水平那么高超的狙擊手,但我不在乎,我不關心她會不會受很嚴重的傷,會不會活下來。她是犯人,我按規章辦事,沒有人可以指摘我。甚至,如果她出事死了,我很高興。” 降谷零看著上野詩織。 “因為我討厭你,而你在乎她。所以你越因為她而頂撞我,我就越要讓你不如意。” 降谷零垂下眼簾。 “但后來呢,我看了這份報告,我想,我討厭你的原因,除了你之后屢屢頂撞我,最本質最開始的,還是毛利小五郎的事。” “關于毛利先生的事,我已經深刻認識到錯誤了。”降谷零沉聲說道。 但上野詩織沒有理他,繼續說了下去:“為什么我堅持程序正義?因為真正的程序正義,不會讓一個好人受到冤枉,即使放走無數壞人。” 上野詩織看向降谷零的眼睛:“我堅持程序正義,是因為我尊重每一個人的價值和生命。所以,我也尊重敵人的價值和生命。我不會犧牲廣田來報復你,就是這樣。” 降谷零不說話了。 “我也不會犧牲你。”上野詩織說,“你覺得我是形式主義?不,我并不形式主義。我只是討厭你,所以順水推舟,用形式主義罰一罰你。但今時不同往昔,日本需要你,所以我就把你的處分撤銷了,也不把你的所作所為報告上去。” 降谷零的喉結動了動。 “你看,像我這樣的人,連討厭的人都會放過,連犯人都會同情,真是好對付啊。”上野詩織有些自嘲。 “您是個很偉大的人,”降谷零輕輕說道,“日本不缺降谷零,但只有一個上野詩織。” 上野詩織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現在奉承我,也不會抵消我對你的討厭。” 但上野詩織把手上的報告重新遞給降谷零了。 “拿著吧,”上野詩織說,“我還以為,你一出來,會先去看廣田呢。” “我和廣田沒有私情。”降谷零堅持。 上野詩織呵呵一笑:“這句話,你就騙騙你自己吧。” 過了一會兒,上野詩織問他:“你怎么還不走?” 降谷零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不走,但他站在那里,拿著報告,其實還有很多話想對上野詩織說。 但醞釀許久,他都沒有開口。 上野詩織想了一會兒,對他說:“之前想要直接擊斃廣田,是我沖動了,我道歉。” 降谷零吃了一驚,今天過來,本來是他向她道歉,但沒想到,她也向他道了一個謙。 很多人從不道歉。尤其是上級,尤其是高官,絕不會向底下的人道歉。即使犯下彌天大錯,也不道歉。 “但是,之前讓你退廳,讓你停職,我是不會道歉的。”上野詩織說。 “我知道。”降谷零說,然后對她鞠躬,是最高禮節的鞠躬,“我再次對您道歉,并致以感謝。” 上野詩織深深看了降谷零一眼:“這次放過你,是因為打擊組織需要你,但我會一直盯著你的。我知道你吃了教訓,但時間久了,你就會忘了痛。十年后,二十年后,說不定你就會重蹈覆轍。那時,你的級別可能已經比我高了。但如果你犯了錯,不管用什么方式,我都會讓你付出代價的,我說到做到。” 很多人尊敬上野詩織,更多人恨她,其中有些人,又恨又尊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