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你去殺了他。
組織是無法逃離的。 從出生起,愛子就被灌輸這樣的想法。父母常常對她說,只要出生在組織,一輩子就是組織的人,組織會保障他們的生活,而他們也要為組織工作。他們動過離開的念頭,很快就死了。 明美收養了她,送她去組織開的道館學習柔道。道館的教練是一個臉上有疤的退休外勤,喜歡講追殺叛徒的故事。他說,即使逃到天涯海角,組織也會把叛徒找出來殺掉。 諸星大叛逃的那天晚上,愛子在雪莉家被搜身。她被迫脫掉所有衣服,被一個陌生女人檢查口腔和頭發。那個女人還想檢查她的下體,被明美阻攔。 “不要做這種事。”明美怒視著那個女人,語氣強硬又充滿懇求。 如果你還人性未泯,就不要做這種事。 那個女人看著明美,放過了愛子,卻沒有放過明美。 然后是兩年的監視,談話不自由、行動不自由,頻繁搬家、轉學。恐懼如影隨形,像蛇一樣纏住她的腳踝,陰冷、黏濕。 明美想要叛逃,她說:“我要帶著你和志保離開組織。” 她說:“組織用各種手段恐嚇你,讓你以為你逃不出去,但不是這樣的。他們不是無所不能的。” 她說:“我要證明給你看,逃離組織是可行的。” 她確實證明了,逃離組織是不可行的。 愛子一直在想,如果當時她沒有打破那扇窗戶,而是乖乖地回到組織,她會不會,就不會被送到孤兒院了? 雪莉,是不是也沒有機會叛逃了? 如果重來一次,回到那個時間點,她會做什么? 組織是無法逃離的。 在逃離前死亡,在逃離中死亡,逃出去但被組織成員抓回,逃出去但被警察送回,逃出去然后被追殺。 即使逃到天涯海角,組織也會把叛徒找出來殺掉。 諸星大逃了兩年,躲過一次追殺,卻還是死了。 雪莉逃了大半年,被波本追殺,也死了。 沖矢昴是在愛子后面走出地鐵站的,他不遠不近地跟著愛子,很快就確定了安室透家的地址。他笑了笑,從口袋里摸出煙,擦亮火柴,點燃,深深吸了一口。 煙還沒吸完,他就看到愛子從安室透家里跑了出來,一邊跑一邊抹著眼淚。 “你還好吧?” 沖矢昴的聲音響起,淚眼朦朧中,愛子剛抬起頭,就被他拉到了人行道轉角處的陰影里。 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大顆大顆落下,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只是不住地搖頭,話都說不出來了。 沖矢昴已經把煙扔了,但身上還殘留著一些煙味。他掏出一塊手帕,幫她擦起臉,但淚水怎么也止不住,把手帕全都打濕了。 冷風吹過,她打了個寒顫。 “我帶你回去坐坐吧。”沖矢昴建議道。 愛子點了點頭,手還在抹眼淚。 波本終于拿起手機時,琴酒的聲音已經冷到掉渣了:“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在你說雪莉的時候,廣田跑出去了……”波本虛弱地說道。 琴酒的聲音一頓:“你還開了外放?” “……是你說要找廣田的……” 琴酒沉默了幾秒:“你去把她抓回來。” “那我去找她了?”波本試探地問道。 “快去!”琴酒不耐煩起來,“你連一個小女孩都看不住,你行不行啊?” 波本啪的一下把電話掛斷了。 琴酒!還不都是你的錯! 沖矢昴把愛子帶回了工藤宅。 “隔壁就是博士家。”沖矢昴對愛子解釋,“不遠處就是波洛。” 愛子不知道沖矢昴為什么要說這些,她的眼淚流得不那么兇了,但還是幾顆幾顆地滾落。 沖矢昴用熱水打濕兩條毛巾,一條敷在她的臉上,一條去擦她的手。她的手上全是淚水,還有汗水。 擦著擦著,毛巾碰到右手的袖子,往上一擠,衣袖上滑,那道長長的傷疤就這樣露出一個頭。 沖矢昴的動作一頓。 她坐在椅子上,用毛巾擦著臉和眼睛,而他蹲在她前面,握著她的右手。 他把她的袖子往上一捋。 因為是襯衫袖子,不解開扣子,就捋不到上面,但就這么幾寸的上捋,露出傷疤的猙獰已經刺痛了他的眼睛。 愛子注意到他的動作,手猛地往回一縮,把袖子又往下捋回了原位。 他抬頭看向她,她不說話,別過頭,手肘撐在桌子上,換成右手拿毛巾,去擦自己的眼睛。 過了一會兒,他率先打破沉默:“發生了什么?你和安室透吵架了?” 愛子沒有出聲,沖矢昴站了起來。 “你要喝杯熱牛奶嗎?” 愛子點點頭。 他去廚房給她熱了一杯牛奶,她接過,咕嘟咕嘟喝完,嘴角沾上奶漬。 她先用手擦嘴,然后用毛巾擦手。 “你今天還回去嗎?”沖矢昴問愛子。 “我不想回去。”愛子的聲音沙啞,眼圈還是紅紅的。 “那就不回去了。”沖矢昴寬慰愛子,“這里有很多房間,我給你收拾一間。” 愛子嗯了一聲,沖矢昴就轉身去收拾房間了。 他還沒走出幾步,愛子突然出聲。 “所有和我有關系的人都死了。” 沖矢昴轉身,看向愛子。 愛子手里把玩著空了的玻璃杯,沒有看沖矢昴。 “沒有人愛我,”她說,“沒有人關心我,沒有人在意我。” 腳步聲響起,沖矢昴坐到了愛子對面。 “我這不就在關心你嗎?” “你為什么要關心我?” “關心你需要什么目的嗎?我看你總是不開心,想讓你開心一點。” 愛子沒有接話,一時之間,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但過了一會兒,她又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最愛我的人已經死了。”她說,“她死以后,世界上就沒有愛我的人了。” 七歲前,明美是jiejie。七歲后,明美是jiejie,也是母親。 她們一起生活了十四年,相依為命。 至于其他人,不是在中途加入,就是在中途離開。有些人死了,有些人叛逃,而現在,叛逃的人也都死了,一個沒有留下,除了她。 她身邊還剩誰呢? 還剩波本。 但波本,不正是那個行兇的劊子手嗎?她和他相處了近半年,若不是琴酒說漏了嘴,波本殺了雪莉一事,還要瞞到猴年馬月? 不寒而栗。 他殺了雪莉,而她竟然和他朝夕相處,對他大吼大叫。 沖矢昴看著愛子。 “你怎么知道沒人愛你?” 我愛你,志保愛你,我們都還活著。 愛子沒有再說話。 沖矢昴也沒有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愛子站起身:“我想去睡覺了。” 沖矢昴也站了起來:“我去給你收拾。” 他收拾好房間,問愛子要不要吃點鎮靜的安眠藥,愛子有些驚訝,盯著他看了幾眼,就點頭說好。 她想睡個好覺,也愿意信任他。 波本在街上找了半天,都沒找到愛子的身影。她沒去地鐵站,也沒去附近的酒店,也沒去附近的便利店,也沒去附近的KTV,那她去了哪?他不抱期望地回家看了一眼,如他所料,她沒有回來。 就在一籌莫展之際,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可能性。 他拿出手機,打電話給沖矢昴。 她睡著了,眼睛緊閉,眉毛緊鎖,一副心事重重、苦大仇深的樣子,在夢里也不得安穩。 沖矢昴坐在床邊,悄悄掀起被子,拿出她的右手。 他把襯衫袖口解開,把衣服卷了上去。 一直卷到手肘上方,那道疤才露出全貌。 他仔細地觀察著,內心充滿了憤怒。 這是一道很深的疤,縫合后又崩裂,所以才顯得格外猙獰。 他把袖子卷下去,扣子扣起來,又去觀察她的另一條手臂。 那條手臂上沒有疤。 再看看腿。 一條腿上有,一條腿上沒有。 他把被子蓋回去,已經看不下去了。 重逢一個多月,他當然不會忽略她脖子旁時隱時現的創口貼,不會忽略她手背的創口貼和手腕的創口貼,他有所猜測,卻沒想過會那么嚴重。 也是,她活了下來,本身就說明了很多問題。 他平靜了一會兒內心,就感到褲子口袋里的手機開始震動。 他快步走出房間,把門關上,拿出手機。 是安室透的電話。 他接了起來。 “廣田是不是在你這里?”熟悉的用詞,熟悉的語氣,氣勢洶洶,來者不善,“快把她送回來!” 但他也很生氣。 “她吃了安眠藥,已經睡了。”平靜的語氣壓抑著怒火,“你要把她叫醒嗎?” 安室透頓了一下,沖矢昴奪過主動權,開始質問:“她身上為什么都是傷?” “怎么?你覺得是我弄的?”安室透讀出了沖矢昴語氣里的潛臺詞,感到人格被侮辱了,氣到跳腳,“你覺得我可能做這種事嗎?啊?” “她為什么在你這里?發生了什么事?” “FBI!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的!她為什么在你這里?深更半夜的,你把她帶回家,居心何在?” 沖矢昴有些不耐煩:“你不要胡攪蠻纏。她——” “你才胡攪蠻纏!明天早上我來接她,你給我滾出去,留一道門,不然我就把鎖撬了。組織找她,事不容緩。” 沒等沖矢昴繼續說什么,安室透啪的一下就把電話掛斷了。沖矢昴又打來電話,安室透直接關機。 哼!裝什么深情款款。要不是你扔的那個手榴彈,雪莉也不會死。怎么對這個就這么上心? 第二天,愛子醒來,沖矢昴不在。桌上擺著早飯,還留了張紙條,上面寫著:早上有事,離開一會兒。 愛子洗漱完,剛剛走進餐廳,就聽到大門打開的聲音。 她以為是沖矢昴,抬眼望去,卻發現是波本。 她的血都涼了。 波本一看到她,就開始了教訓模式:“我就知道你在這里,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嗎?和我走,琴酒要見你。” 愛子站在原地不動,波本大步走過來,去拉她的手。手還沒碰到她的手腕,她就把手背到了身后,如觸電般躲開了波本的接觸。 氣氛僵住了。波本盯著自己抓空了的手,愛子盯著地板,一時之間,兩人誰也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愛子開口:“你怎么進來的?” 有一瞬間,波本竟然慶幸,她對他沒有改用敬語。 他干巴巴地開口:“我撬鎖進來的。” 其實不是,是沖矢昴故意避開,留了一道門。他一大早就在工藤宅外徘徊,被沖矢昴逮到,兩人嘰里咕嚕了一會兒,覺得還是得讓愛子去見琴酒,不然愛子無緣無故消失,波本的身份就在暴露的邊緣了。 愛子不說話了。 波本不知道沖矢昴是射擊高手,也不知道工藤宅里有沒有人,就敢在光天化日下撬鎖進別人的家。這就是組織的手段和底氣嗎? 果真是無處可逃。 “走吧。”波本說,“琴酒要見你。” 愛子的心沉了下去,昨晚只是打電話,今天就要見面了。 波本見她臉色刷的一下白了,試圖安慰她:“你機靈一點,琴酒問你學了什么,你就說什么都學了一點,還做了兩個任務。我之前怎么教你的?你好好表現,我在旁邊看著你。” 愛子垂頭喪氣地被波本帶出了工藤宅,坐上了馬自達。波本還在叮囑她:“不要說你去上學了,你昨天在家,晚上去了酒店。” 愛子換了一套衣服,是波本帶來的。 到了地方,他們下車,琴酒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愛子感覺腸子都攪到了一起,像是胃里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好痛苦,好害怕,好想逃,好有壓力…… 波本靠著桌子站在一邊,雙手環胸,表情冷淡下來,看也不看她一眼。 “你昨晚去哪了?”琴酒問愛子。 愛子盯著自己的雙腳:“我去住酒店了。” 琴酒冷笑一聲:“昨天白天呢?” “在家里看書、看電視。” 琴酒聽到看書時眼角抽搐了一下,轉向波本:“你都不在她身上裝定位器嗎?為什么花了這么長時間才找到她?” “誰有空天天監視她?”波本不耐煩地說道,“監視幾個月就行了,你覺得她能折騰出什么幺蛾子嗎?” 琴酒不置可否,他的視線轉向愛子,又問了幾個問題。 “酒店開房多少錢?” 愛子說了一個數。 “酒店在哪?” 愛子說了一個地址。 琴酒點燃一根煙:“你知道嗎?那家酒店門口有監控攝像頭。” 愛子的臉色有些白了,波本可沒說過這件事,如果被琴酒發現她在撒謊,波本會保護她讓她免于懲罰嗎?她忍不住瞄了一眼波本,而波本沒有看她,依舊雙手環胸,盯著地面。琴酒關注著兩個人的互動,饒有興趣地吸了一口煙。 “你白天看了什么書?” “《毒理學》……” 琴酒挑眉:“你看得懂嗎?” “有些看得懂……”愛子小聲說道,“氰化鉀為白色易潮解晶體,無色無味,服用超過50毫克就會致人死亡,十秒出現癥狀,三十秒失去意識,兩分鐘死亡,遇水生成氫氰酸,產生苦杏仁味。” 波本眉毛動了一下,有些驚訝地看了過來。這道題他們可沒有在車上排練過。他之前給她打發時間的書,她竟然真的看了。 琴酒也有些驚訝,又問了幾個問題,愛子都答得滴水不漏。琴酒滿意了:“不錯。”他把煙摁滅在煙缸里:“你做得很好。” 愛子松了一口氣,波本也悄悄松了一口氣。 但琴酒冷不丁又開口了。 他說:“說謊練了多久?” 愛子臉色刷的一下白了。 波本在心中仰天長嘆。功敗垂成啊功敗垂成,琴酒這是在詐你啊!就像之前說酒店門口有監控,那家店門口有沒有監控暫且不提,琴酒又怎么恰好知道那家店門口有監控呢?肯定是瞎謅用來觀察她表情的。 琴酒看著愛子,其實他不介意她對他撒謊,因為撒謊也是一種必須的能力,但這個謊沒圓好,被他戳破了,他只好教訓教訓她,讓她知道謊話沒說好的下場。 不是不能撒謊,是不能撒不好謊。 “你的衣服太整潔了。”琴酒又點燃一根煙,“我問你,你昨晚到底去哪了?” 其實她的衣服不算整潔,波本拿來給她穿前特地用手揉了一會兒,確保衣服皺巴巴地像是在酒店睡了一晚的樣子。 琴酒是亂說的,就是為了給她施加壓力,看她改不改口。 愛子慌了,以為自己露餡了,又去看波本。波本余光捕捉到她的注視,知道她的臉色早就出賣她了,咬著牙不看她,試圖把自己摘出去。 愛子感覺被拋棄了,最后掙扎了一下:“我就是去酒店了……” 琴酒沒有說話,靜靜看著愛子,愛子壓力更大了,又去看波本。 “波本,”琴酒笑了,“她在看你呢。” 波本在心中嘆氣,別看我了,你看我只會把事情搞得更糟。他狠下心腸,冷冷開口:“你看我做什么?不是你說去的酒店嗎?” 不要改口。他試圖提醒她。既然說了是去酒店,無論發生什么都要堅持是去了酒店。琴酒又不可能真的去查監控,退一萬步,就算琴酒真的要查,他也可以提前銷毀監控記錄。 愛子崩潰了:“我去朋友家了,是波本讓我說謊的。” 狗咬狗,一嘴毛。琴酒在心里給他們鼓掌。 “哪來的朋友?”琴酒問。 “剛認識的朋友……”愛子看著地面,她之所以答應波本說謊,就是不想在琴酒面前暴露沖矢昴的存在,波本也是拿這個理由說服她的,但她還是搞砸了。 “你昨晚一直在他家,沒有去其他地方?” 琴酒用的是他,愛子沒注意到,嗯了一聲。 所以是男的。 琴酒眉頭一挑:“原來你已經有小情人了。” 愛子低頭不說話,琴酒終于看向波本,眼神里皆是嘲諷。 剛認識的朋友,就能住到對方家里。你帶了她快半年,一晚上都找不到。還要教她撒謊,說去了酒店,給你挽回面子。 波本注意到琴酒的視線,敏感的神經被觸動了,陰陽怪氣地給自己找補:“我早就告訴你了她不喜歡我,跑去找別人我能有什么辦法?” “對方是什么身份?”琴酒繼續問。 “學生……”愛子聲音很輕。研究生也是學生,這不算撒謊。 “他家有多少人?” “就他一個……” 琴酒看著愛子,想到她聽聞雪莉的死訊,竟不管不顧地跑出去,直到早晨才被找回。 這是不可以的。 殺手不應該有感情,成為頂級殺手的第一步,就是手刃所愛。 他想到了真緒,想到了邦斯馬,想到了很多人,還想到了雪莉。 可以有感情,但絕不能讓感情影響到工作,必要時,親手殺死對方。 琴酒開口:“你去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