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不要和外勤談戀愛,很危險。
在組織里長大的女孩都很敏感,雖然她們敏感的點可能因為經(jīng)歷、性格和智識的不同而各有不同。 明美對善惡邊界十分敏感。所以,在她發(fā)現(xiàn)諸星大似乎并不喜歡組織的工作時,就暗暗起了疑心。這種疑心被各種各樣的蛛絲馬跡佐證,又在最后,被他親口承認(rèn)。 她恨諸星大嗎? 不能說不恨,不能說沒有任何埋怨,不能說沒有任何委屈,不能說沒有任何后悔,不能說沒有任何負(fù)面情緒,但要是再來一次,她還是會選擇和他在一起。 是的,她能很坦然地承認(rèn)這一點。 他告訴她他的真名,他說他叫赤井秀一,他說他是FBI的臥底,他如此坦誠,如此信任她,而她也沒有辜負(fù)他的信任。 很多夜晚,她實在堅持不下去,她感到疲憊,感到痛苦,連話也說不出口,卻還要在愛子面前強撐微笑,她就會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 赤井秀一。 她一直念一直念,直到發(fā)現(xiàn)自己會無意識念出口,才意識到這樣會給他帶去風(fēng)險,給自己帶來風(fēng)險,就開始改念諸星大這個名字。 諸星大。 諸星大這個名字比赤井秀一好聽。赤井秀一可能屬于很多人,但諸星大是屬于她的。 諸·星·大。 她沒事就念,嘴里喃喃已成習(xí)慣。每念一遍,她就感覺全身流過一股溫暖,流過一股力量,流過一股堅定,仿佛他還在她身邊,他從未離開。 她一直記得他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他說:“你要堅強,你可以的。” 她要堅強,她可以的。 她可以的。 愛子也在心中默念諸星大的名字。但不同于明美那滿懷希冀和愛意的念法,不同于那滿載寄托和救贖的念法,她的念法充滿仇恨,充滿憤怒,充滿被背叛的心碎和痛苦。 諸星大!她時常冷不丁在心里想起這個名字,然后在后面緊跟一句:我恨死你了! 我恨死諸星大了。 她常常這么在心里重復(fù),盯著地板,盯著鞋尖,盯著一切別人看不到她表情的地方。 我恨死諸星大了。 她也是很敏感的女孩,她能感受到別人的善意和惡意,能感受到別人是否喜歡她,是否對她好。老師不喜歡她,同學(xué)不喜歡她,但jiejie喜歡她,志保對她好,諸星大…… 諸星大也對她好。 她真的這么恨諸星大,恨他恨得要死嗎? 不一定。 但她不能坦然承認(rèn)自己對他的喜歡。那叫不出口的“哥哥”,那搞不明白的少女心思,那追隨身影的眼神,那懵懂的悸動和孺慕,那些微的欣喜和沮喪,都太過復(fù)雜。 于是她選擇了恨。 很簡單,他背叛了她,所以她恨他。完美的邏輯,挑不出毛病。 是的,她對陣營也很敏感。她的心中有很多個圓圈,最里面的圓圈站著她和jiejie,稍大一點的圓圈包括了志保,圓圈一層層變大,擴散出去,最大的圓圈代表了整個組織。一開始,諸星大是組織外的“那一邊人”,后來他加入組織,成了“她們這一邊”,再后來,他走進(jìn)志保所在的那個圓圈,最后,他走進(jìn)明美所在的那個圓圈。 情緒太復(fù)雜,生活太痛苦,只有恨簡單粗暴,支撐起一個孩子的全部世界。 志保也很敏感,因為她太過聰明,總能觀察到許多別人觀察不到的地方。在諸星大還是她司機的那短短幾周,她就察覺出諸星大的不對之處。他太過不卑不亢,出入戒備森嚴(yán)的實驗室,也沒有手忙腳亂,不是早已見過許多大場面,就是城府深沉到可怕。他處理事情來冷靜沉穩(wěn),平日不起眼地站在角落,身姿看上去松散又隨意,但仔細(xì)觀察,就能發(fā)現(xiàn)他其實關(guān)注著現(xiàn)場發(fā)生的所有一切,就像一匹蟄伏中的黑豹,隨時可以爆發(fā),給獵物致命一擊。 這樣一個男人,會是找不到工作的無業(yè)游民?她不相信。明美一定是被愛情蒙蔽了雙眼。他不是別有目的地接近組織,就是藏著極大的野心,想要借著黑暗向上爬,迅速出人頭地。 她開始試探他,但他做得滴水不漏。他叫明美“明美”,叫愛子“愛子”,卻叫她“雪莉”。他不把她當(dāng)成女友的meimei,他把她當(dāng)成組織里的同事。 后來她想開了。就算他別有目的,他有能力在組織里掙得一席之位,沒有拋棄或傷害明美,就可以了。多少男人發(fā)達(dá)后拋棄糟糠之妻?多少男人過河拆橋,反咬一口?他也算人品不錯。 那時,她還沒意識到,她從很早開始,就已經(jīng)在關(guān)心男女之間的不平等地位了。 后來有一天,他正好有空,慣例來實驗室找她,要把她送回家。 說是要把她送回家,其實是想在車上交流情報。有些信息,外勤不一定知道,但實驗室的人卻知道。為什么實驗室的人知道?因為無論是外勤,還是情報人員,都喜歡找實驗人員做情人。 是的,這又是一種不平等。如果組織的人喜歡跨部門內(nèi)部消化,為什么不是外勤和情報人員內(nèi)部消化?當(dāng)然是因為,如果外勤和情報人員鬧掰了,情報人員會擔(dān)心外勤假借做任務(wù)的名義報復(fù)自己,外勤也會擔(dān)心情報人員反手陷害自己。而柔弱的、只會做實驗的、被嚴(yán)密保護(hù)起來的、沒有任何話語權(quán)的實驗人員,除了悄悄給枕邊人下毒,又能做出什么讓人害怕的報復(fù)行為? 她憤憤不平地上車,和他說:“你們想從我們這里打探消息,又瞧不起我們。” 諸星大說:“我可沒有瞧不起你們。” “你以為就你一個外勤整天圍著實驗室轉(zhuǎn)嗎?”她冷笑。 “有人找你麻煩了?” 這倒沒有,但她一個實驗室里關(guān)系尚可的同事,和外勤鬧掰后被外勤掐著脖子抵在墻上。那個外勤用很難聽的話咒罵那個同事,咒罵他們實驗室的所有人,說他們是組織里的蛀蟲,拿著外勤拼死拼活賺來的錢,整天搗鼓一些有的沒的,宣稱是做實驗,但什么都沒研究出來。 她想了想,說:“之前和你說的那個琴酒,最近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實驗室。” “他對你態(tài)度不好?”他的眼神犀利起來。 “沒有。” 諸星大看向她,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他不會是要泡你吧?” 瞧瞧這個人說的什么話!但是她的耳朵卻忍不住紅了起來,她捏緊拳頭,有些不服氣地想,她都要十六歲了,談?wù)剳賽墼趺戳耍慷遥刻觳皇窃谧鰧嶒灒褪窃谧鰧嶒灒磉叺哪行裕四切┫癜浊须u一樣的實驗人員,就是那些和實驗人員談戀愛的外勤,或者來保護(hù)、接送他們的外勤。哦,其中還混了一兩個情報人員,但還是外勤居多。畢竟,組織里最不缺的就是外勤,像消耗品一樣的外勤。 但諸星大說:“不要和外勤談戀愛,很危險。” 志保挑釁:“你不就是外勤嗎?你是說jiejie不應(yīng)該和你談戀愛?” “琴酒不一樣,他很危險。” 叛逆心上來了,志保故意說道:“哦?是因為他親自處理了他叛逃的搭檔?你不也親自處理了你叛逃的搭檔嗎?” 她戳到他的痛處,他沉默下去,就在她以為他不會再說話時,他突然又開口了。 “如果我有meimei,我絕對不會讓她和琴酒,或者和我這種人搞到一起。” 他在絕對兩個字上加了重讀。 震顫從脊椎骨的尾端竄上頭皮,她感到非常非常不舒服。很久以后,她才明白這種不舒服的來源。 她當(dāng)然知道他的意思,他說得已經(jīng)不能再直接了:雖然我是明美的男朋友,但易位而處,如果明美是我的meimei,我打死也不會同意這樁戀情。同樣地,因為你是明美的meimei,所以我也非常非常不贊同你和外勤談戀愛。 他非常地坦誠,甚至坦誠到一種可恥的地步。他或許聽說過那些和外勤鬧掰的實驗人員身上發(fā)生的事,或許沒有聽說過,但她是知道的,因為就發(fā)生在她身邊。 但是,這話說得,就像是她有選擇一樣…… 難道她的同事選擇了去和外勤談戀愛嗎?難道她的同事不知道這樣做的危險嗎?難道她的同事不害怕,萬一和外勤鬧掰后,被外勤打擊報復(fù)嗎? 看上去,她們有選擇拒絕的權(quán)利,但其實,她們沒有。 就像她們生在組織,長在組織,被組織安排著走上對組織有利的道路,她們沒有選擇。 男性在組織里受到組織的壓迫,女性在組織里受到男性和組織的雙重壓迫。 而這一切,是男性體驗不到的。他們一出生便擁有特權(quán),不自知地流露出傲慢,有些人的傲慢相對更明顯,有些人的傲慢相對更不明顯,但或多或少,他們身上都有這樣的傲慢。 在之后的漫長人生里,宮野志保和許多男性打過交道。他們有些位高權(quán)重,有些富甲一方,有些聰慧過人,有些孔武有力。他們有些尊重女性,有些不尊重女性,有些自以為自己尊重女性,有些裝得很尊重女性。但沒有一個男人,能真正體會到,身為女性,所經(jīng)歷的那些處境。 甚至,對于快要十六歲的宮野志保,她也不了解自己的處境。 那時她還天真,經(jīng)歷得還不夠多,身邊的人也還算正直高尚。她還不知道,她還將遇到什么樣的人,還將經(jīng)歷什么樣的狂風(fēng)暴雨。 她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她可能沒有選擇。 見志保沒有再說話,臉上的神情也不太美妙,諸星大以為自己嚇到她了,就安慰她:“好了,不要露出那種表情,我只是和你開玩笑。琴酒可能也是來打探消息的,像我一樣。如果真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拼上性命我也會保護(hù)你的。” 幾年后,當(dāng)這句話再次從他嘴里說出時,志保唯有冷笑不止。 她需要他保護(hù)嗎?她難道不能自己保護(hù)自己嗎?他又要從誰的手上保護(hù)她?難道不正是他們這群男人,他們這群外勤,給予她們最大的傷害嗎? 明美坐在志保家的客廳里。她已經(jīng)二十四了,剛剛從研究生院畢業(yè),進(jìn)入組織的幌子公司,作為一個普通的職員,經(jīng)手組織能暴露在明面的業(yè)務(wù)。 愛子也在,她剛滿十三歲,還是瘦瘦小小,沒有發(fā)育。她坐在沙發(fā)上,抱著膝蓋,看著電視里的動畫片。 志保在廚房里煮咖啡,她十七了,曲線優(yōu)美,前凸后翹,已經(jīng)有了女人的韻味。 明美走進(jìn)廚房,幫志保收拾東西,這還是諸星大叛逃后,她第一次,在沒有組織成員在場的情況下,和志保見面。 志保壓低聲音:“你知道嗎?有人告訴我,前幾周,組織知道了諸星大的真實姓名。” 明美狠狠吃了一驚,雖然她很快就調(diào)整好了表情,但志保一直在觀察她,立刻就把這吃驚收入眼底。 “是嗎?”明美故作輕松地說道,“除了名字,他們還知道了什么?” 志保捏著咖啡壺柄的手微微用力:“你不會是在擔(dān)心他吧?” 明美確實在擔(dān)心他。組織一直沒有放棄追殺諸星大,如今知道了他的真實姓名,就可以很方便地查到他的親朋好友,進(jìn)而把他引出來。但她看著志保染上怒氣的雙眸,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你擔(dān)心他被組織報復(fù)?”志保一下子就猜中了,“比起擔(dān)心他,你還是先擔(dān)心一下你自己吧!人家神通廣大,在外面逍遙快活。我們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有余力擔(dān)心別人?” “對不起……”明美的眼睛里有了水光,“是我連累了你……” 志保冷靜下來:“你沒有連累我,真要說的話,是我連累了你。”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一時之間,廚房里只有咖啡機冒出的嘟嘟聲響。 過了一會兒,志保先開口了:“我是想提醒你,讓你有一個心理準(zhǔn)備。有人最近正在追殺他。如果他死了,你不要太傷心。” 怎么會不傷心……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他要是死了,下一個,不就輪到她了嗎? 但志保卻不這么看,她盯著咖啡機上的蒸氣,有些陰暗地想:他死了,說不定對她們是一件好事。 他或許真有一個meimei,被保護(hù)得好好的。而她們呢?在泥潭里沉浮、掙扎、飄零如秋日的落葉。 他明明是臥底,卻還是接近明美。他不知道這種行為會給她們帶來什么嗎?他當(dāng)然知道,他知道得很清楚。但他還是這么做了,嘴上還冠冕堂皇地說著那種話,真是可恥! 很多夜晚,她從夢中驚醒,總會后怕地想起那張sim卡。如果那天,琴酒執(zhí)意要留下來看她搜身,她會遇上什么?如果那天,女監(jiān)護(hù)人翻了那條內(nèi)褲,她會遇上什么?如果那天,女監(jiān)護(hù)人沒有同意她去洗手間,她會遇上什么?如果那天,琴酒說:再搜!她會遇上什么? 有太多的意外了,如果她不是腦子一抽把sim卡藏在自己內(nèi)褲里,如果她直接把sim卡從車窗扔了出去,如果她沒有成功讓sim卡和內(nèi)褲一起掉在地上,如果馬桶堵住了,那張sim卡沒有被她沖進(jìn)下水道。 會發(fā)生什么? 她不敢想,不敢想。 有時候,她對琴酒又恨又怕。有時候,她又因他放過她而充滿感激。 有段時間,她對自己在組織里的地位感到很不確信。但他們把她安頓在新的住所,又把整個實驗室搬遷到新的地方。吸取了之前的教訓(xùn),外勤不被允許靠近實驗室,所有人都放松了不少。組織開通了班車,又給所有實驗人員安排了集體宿舍,但她還是一個人住。女監(jiān)護(hù)人被撤職了,但新的監(jiān)護(hù)人頂了上來。他們住在她的隔壁,住在她的樓上,住在她的樓下。 偶爾,琴酒也會出現(xiàn)。伏特加開車,她和他坐在后座。他帶她去吃飯,或者給她帶晚飯。她當(dāng)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她感到不安,感到緊張,感到壓力,還感到一絲隱秘的期待。 或許,一切會變得不一樣。 或許,她是不一樣的,她和別人都不一樣。在組織這樣的環(huán)境里,她還是可以靠一些優(yōu)勢,靠一些聰慧,靠一些美貌,靠一些手段,獲得一些話語權(quán)。 可能不多,但足夠庇護(hù)她和明美、愛子。 走出廚房的時候,明美突然意識到不對,開口問志保:“是誰告訴你這些事的?他的真名,有人在追殺他,都應(yīng)該是機密吧。” 志保還沒想好怎么回答,愛子的聲音就響了起來。她站在地上,黑漆漆的眼睛緊緊盯著明美和志保,表情十分陰沉可怕:“誰的真名?誰在追殺誰?你們是在說諸星大嗎?” 志保看了一眼錯楞的明美,心里忍不住輕輕笑了一下。 或許,比起“她從哪里知道”的問題,愛子對諸星大的恨意,更能占據(jù)明美的注意。 “是啊,”志保說,“我們在說諸星大。” 明美瞪了志保一眼,但來不及了,愛子走近志保:“他的真名是什么?” “他叫赤井秀一。”志保說。 赤井秀一。 愛子垂下眼簾,默默念起這個名字。 赤·井·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