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恨組織有什么用?難道我們還能離
對于宮野明美,逃離組織不是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想法。從很早開始,她就有所懷疑,父母的死,和組織脫不了干系。但她畢竟在組織長大,被廣田夫婦撫養(yǎng),生活還算優(yōu)渥,又有什么理由離開組織,過那種無根無木的生活呢?她不是不知道組織的非法本質(zhì),但當(dāng)時的她不覺得這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等廣田夫婦也原因不明地去世,她對組織的懷疑更深一層,對組織的恐懼也更深一層。她意識到,即使她不參與組織的事,即使她努力過一種普通的生活,組織最終也會對她產(chǎn)生影響。她無法承受再一次失去,開始認(rèn)真思考離開組織的可行性,卻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聽說過這樣的案例。猶如懸在頭頂?shù)倪_(dá)摩克利斯之劍,組織在她心中投下巨大陰影。為了抵御這種壓力,她逼迫自己忙起來,用各種各樣的打工填充生活。仍然,她沒有下定決心,十一年的巨大慣性讓她無法想象離開組織后的生活,只能盲目打工賺錢。她心中本就沒有清晰的計劃,又聽說志保獲得代號,就把念頭再次摁了下去。這樣過也可以,她想,只要姐妹三人在一起,互相扶持,就不會有什么困難。 但做一個聽話的組織成員,就能躲避組織帶來的風(fēng)暴嗎? 顯然是不能的。 組織的要求沒有止境,組織的胃口沒有止境,底線一退再退,直到退無可退。最后,做任何事都是不聽話。不然,宮野夫婦因何亡故?廣田夫婦又因何亡故? 這個道理,是遇到諸星大后,她才逐漸明白的。那時,有關(guān)諸星大親手處理了叛逃搭檔的消息,在代號成員里迅速傳開,連實(shí)驗(yàn)室的人都知道了。 志保告訴她,這件事鬧得很大,就連實(shí)驗(yàn)室,都有人被牽連了。 “就是你說的,那個被帶走的檢測人員?” “是的。” “最后查出來,那個人是叛徒嗎?” 志保避開她的眼神:“他沒有再來上過班。” 他沒有再來上過班。 有多少人沒有再來上過班? 是不是叛徒重要嗎?你被組織懷疑了,你就倒霉了。 這是你的錯嗎? 不是。 但這不是你的錯嗎? 過去,你難道沒看過別人被懷疑嗎? 為什么不早點(diǎn)逃離?為什么還自欺欺人?為什么繼續(xù)為組織工作?為了那有限的、一觸即破的幸福嗎? 那時,諸星大還沒有叛逃,她躺在床上,看向一個月前他側(cè)腰上還沒有的傷疤。 她突然問他:“你殺過人嗎?” 他看向她,綠色的眼睛像壓抑千年即將爆發(fā)的火山口,于脆弱的薄冰后翻滾著怒吼的巖漿。 過了很久,他答:“殺過。” 他的聲音很沉,甚至有些干巴巴的,像是喉嚨發(fā)緊,說不出任何話,只能勉強(qiáng)擠出一些聲音。 那時她還不懂,直到痛苦堆積如山,直到內(nèi)心早已麻木,一張口,言語就蒼白萎縮,消散在沉默的空氣中。 有時候,她會想,這是不是她活該。 因?yàn)樗龔膩頉]有正視廣田夫人晚歸的身影,因?yàn)樗龔膩頉]有正視志保的欲言又止,因?yàn)樗龔膩頉]有正視諸星大身上的傷疤。 所以,她也沒有正視諸星大那些許的不對勁。 如果掩耳盜鈴是一種罪,那她已經(jīng)贖清了。 享樂的時代結(jié)束,空中樓閣倒塌,美好成了舊日幻影。凜冬已至,她唯有戰(zhàn)斗到底。 她把丟了很久的英語重新?lián)炱饋恚⒍酱賽圩优W(xué)英語。她開始每天跑步,凌晨五點(diǎn)起床,繞著街區(qū)跑一個小時,直跑到汗流浹背,氣喘吁吁。 她的眼神變得堅定,因?yàn)槟繕?biāo)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她要帶著志保和愛子,逃離組織! 她暫時還沒想出好的計劃,但學(xué)英語和鍛煉身體總不會出錯。學(xué)英語,是因?yàn)橹T星大是FBI,她相信,只要她能帶著志保和愛子成功進(jìn)入美國大使館,之后的一切就不會成問題。鍛煉身體,是因?yàn)樘优苄枰粋€健康的身體,即使暫時逃不出去,也要比琴酒,或者組織里的其他人活得更長。 對了,還要苦練車技。有一次,她開車經(jīng)過美國大使館,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忍住沒有直接沖進(jìn)去。她看著后視鏡里遠(yuǎn)去的建筑和門口站崗的士兵,手心全是汗。 如果再讓她回到那一天,她會直接開車帶著志保和愛子撞進(jìn)美國大使館嗎?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一天后,她有整整一年,沒有再單獨(dú)見過志保。 志保就是她和愛子在組織里的人質(zhì),她和愛子,就是志保在組織外的人質(zhì)。 明美要求愛子和志保也一起鍛煉身體。 起初,志保不太愿意,但明美語氣不容置疑。志保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說好。 愛子沒有任何不情愿。自從明美在她面前崩潰大哭了一場,她就變得特別聽話,明美讓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沒有任何異議。她只跑了一天,就愛上了這項運(yùn)動。凌晨的東京街頭漆黑寒冷,她只穿一件薄薄的單衣,在街上撒丫子狂奔,明美追都追不上。有一次,她甚至一邊跑步一邊大喊,把街坊的鄰居都吵醒了。等明美終于趕上,就見她捂著腰站在街頭,眼淚鼻涕直流,胸腔呼哧呼哧如一只破風(fēng)箱般劇烈作響,喘得和什么一樣。 “你還好吧?”明美也有些氣不勻,捂著腰問愛子,“你不要……不要跑那么快。” “跑得……太爽了……”愛子用手背胡亂地擦著鼻涕。明美從口袋里掏出紙巾,遞給她一張,自己也拿了一張。 她們在原地站著休息了一會兒,然后并肩往家的方向走去,她們已經(jīng)不頻繁搬家了,但為了監(jiān)視她們,組織在她們家中裝了竊聽器,裝得光明正大,連遮掩都懶得遮掩,明擺著要她們知道。一開始,組織甚至?xí)扇烁齻円黄鸪颗埽罱赡苁怯X得她們只是在單純晨跑,就撤走了監(jiān)視她們的人。于是,這慢慢走回家的十分鐘,竟成了她們唯一可以暢所欲言的時候。 “愛子,”明美摟著愛子的肩膀,開始做整個逃跑計劃中最重要的工作,“你怎么看組織?” 愛子擤了擤鼻涕:“什么叫怎么看組織?” 明美湊近愛子的耳朵,聲音也壓低了:“你覺得我們現(xiàn)在的處境是誰造成的?” 愛子垂下眼簾,她是聽明美的話,但不代表她認(rèn)同明美的話。她知道明美想聽到什么答案,但她并不認(rèn)同,所以她執(zhí)拗地不說。 明美等了一會兒,見愛子不回答,知道今天又沒成功,有些失望地替愛子回答:“是組織。” “是諸星大!”愛子還是沒忍住反駁。 明美把愛子摟得更緊了:“叔叔阿姨不是被組織殺害的?” 愛子看著腳尖,不說話。 “我知道你恨諸星大,但你不恨組織嗎?” “恨組織有什么用?”愛子掙開明美的懷抱,雙手握拳,眼睛睜得大大的,“難道我們還能離開組織嗎?!”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語調(diào)卻很尖很尖。 家到了,愛子一個箭步?jīng)_了進(jìn)去。因?yàn)檫^于激動,她開鎖時甚至沒拿穩(wěn)鑰匙,在鎖孔上重重地劃了一下。明美被留在原地,楞楞地看著大開的家門和消失在房門背后的愛子。 不能離開,是一道精神枷鎖,禁錮住所有在組織生活的人。 但宮野明美豈是輕易放棄之人?她意識到愛子的問題所在,更是下定決心要把愛子帶離組織。孩子本是純潔無瑕的花朵,生長在黑暗里,就會蜷曲、枯萎、染上黑暗的顏色,生長在陽光下,就會挺拔、茁壯、染上陽光的顏色。愛子在組織里出生,在組織里長大,人生短短十二年,從未見過正常的、外面的世界。她又怎么忍心讓愛子繼續(xù)留在組織,直到被徹底涂污,成為群鴉中的一員呢? 她開始給愛子講故事,時不時穿插幾句點(diǎn)評。她問:“你喜歡哈利波特嗎?” 愛子一天前才看完第七部的上集,為多比的死哭得肝腸寸斷。 明美握著愛子的手:“伏地魔很可惡是不是?” “哈利能打敗伏地魔嗎?”愛子也緊緊握著明美的手,“鄧布利多都死了……” “伏地魔殺了哈利的爸爸mama,伏地魔接管了魔法部和霍格沃茨,伏地魔手下還有很多很多食死徒。” 愛子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明美。 “但是哈利放棄和伏地魔戰(zhàn)斗了嗎?他沒有。他沒有因?yàn)榭謶侄艞墶U且驗(yàn)槟敲炊嗳怂懒耍乓^續(xù)戰(zhàn)斗到底。” 那是一個春末夏初的黎明,太陽直射點(diǎn)越過赤道,向北回歸線移動,白日長過黑夜,日出越來越早。清晨的寒意尚在,但大汗淋漓的后背蒸騰出源源不斷的熱氣。她們晨跑結(jié)束,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天邊慢慢泛起魚肚白。一開始,只是一個小小的白點(diǎn),漸漸地,世界開始變亮,黑暗向后褪去,金光猶如刀鋒,撕破天際線,拉起新的幕布。 太陽升了起來。 她們沒有回家,而是坐在某棟一戶建的樓梯上,看完了日出的全過程。 愛子抱著明美的腰,把頭靠在她的肩窩里,明美摟著愛子的肩膀,無意識地上下摩挲著。 “哈利會戰(zhàn)勝伏地魔的。”明美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