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等黛安娜，但不知道為什么，黛安娜就是不出現(xiàn)。他只好一個人非常無聊地擺弄那些積木。他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終于，門開了——走進來的只有艾達，沒有黛安娜。

    他很生氣地背過身，不愿理艾達。

    可是艾達總是很愿意過來管他。艾達在他近旁跪坐下來，首先夸贊了一下他搭的積木真厲害，他真棒。但他不愿意為了這點夸贊就轉(zhuǎn)過來。艾達看出這一點，于是不再夸他，而是對他說：弗伊布斯，你不想問問我黛安娜去哪了嗎？

    他回過身來，看著艾達的微笑，問：去哪了？

    艾達說：你昨天又把黛安娜弄哭了，黛安娜說她再也不想和你玩了，還記得嗎？

    艾達這么一說，他想起來，是有這么一回事。黛安娜哭了，說她再也不想和他待在一起了。可是——

    我道過歉了啊？他問艾達。他對艾達生起氣來，因為是艾達教他，如果把黛安娜惹哭了要道歉，可是，看，事實證明，他道歉沒有任何用處，黛安娜只會繼續(xù)哭，哭到被艾達抱走，離開他，直到現(xiàn)在也沒再出現(xiàn)。

    你誤解了道歉的意思。艾達說。道歉并不是說出一個詞組，而是表達一種感情，做出一種承諾。道歉意味著，你對自己做出的事情和造成的后果很不舒，你承諾你愿意努力，不再讓這樣的事再發(fā)生。弗伊布斯，你道的歉太多了，你讓她哭得太多了，可你卻從來沒真的阻止事情再次發(fā)生，更沒有一次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不適。所以，黛安娜就不愿意接受你的道歉了。

    艾達說話總是很有道理，太有道理了。他討厭她的道理，討厭在她的道理里，她永遠都是對的，他永遠都是錯的。

    那還是你教的東西很沒用！他惱火地說，又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艾達。

    他聽見艾達在擺弄那些積木。片刻后，她回答了她最開始應(yīng)該回答的問題：黛安娜現(xiàn)在正在另一個房間，和別的小朋友一起玩。她很開心，比和你一起玩的時候開心多了，弗伊布斯。

    好生氣！在他無聊地等她時，她在和別人一起玩！好生氣啊！

    他跳起來，到處亂揮亂踢，把所有搭好的東西都毀掉。艾達沒有阻止他。艾達連臉上的笑容都沒有變化。艾達像剛才一樣，等片刻后，他情緒過去，繼續(xù)對他說話。

    弗伊布斯，如果你愿意過去，學(xué)習(xí)他們和黛安娜相處的方式，那黛安娜以后就不會被你弄哭了。

    他看向艾達，仍舊很不高興，問：為什么要我學(xué)他們，怎么和黛安娜相處？為什么不是黛安娜學(xué)，怎么不被我弄哭？

    艾達的眼睛微微睜大，但很快，她又恢復(fù)了從容。

    黛安娜當然也會學(xué)，弗伊布斯，但是，你知道，黛安娜學(xué)習(xí)的速度比你慢。你是想一直在這里等她學(xué)會了再來找你，還是你現(xiàn)在過去，和他們一起，學(xué)習(xí)他們那樣友善地和她相處，在一起玩時不弄哭她？

    他稍微思索了一下就有了答案：如果他過去，不管他學(xué)不學(xué)，他不是都能見到黛安娜嗎？

    我要過去！他大聲對艾達說。

    于是艾達站起來，牽起他的手。他們走過一條很長很長的走廊，走進另一扇門里。房間很亮，過分明亮的，簡直照得他眼睛什么都看不見了。艾達突然松開了他的手。看不見又沒人拉著，他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感，向前倒去。

    他落進一個懷抱里。他看到了自己的水母，含著泛著白光的白球，在鼓動著傘部。他們似乎在上浮。他重新連接上了自己的一些知覺。他聽見有人正在匯報說，建立了靜脈通路。但是很快，一切又都阻斷。他重新跌進黑暗，隔絕現(xiàn)實世界，只能感知到精神世界。

    在這個世界，黛安娜一直都在他身邊。

    *

    蘇醒后，他的第一感覺是，痛。身體里一陣一陣的銳痛，肋骨上隨著呼吸產(chǎn)生的鈍痛，皮膚上縫合線帶來的異物感和隱痛。還有不舒服。穿進血管的留置針的不適感，頭上的眩暈，喉嚨里的干渴，胃中的饑餓。還有醫(yī)用酒精對哨兵來說非常刺鼻的味道，心電監(jiān)測設(shè)備嘈雜的電子機器運行的聲響，十分難聽的雨聲白噪音。當然最讓他覺得不舒服的是，他被固定了，四肢被束帶綁在床板上，完全動不了。

    他睜開眼睛。熟悉的天花板，純白的房間。不用說，墻壁里肯定還有高壓電網(wǎng)電場屏蔽層。他在第九區(qū)。黛安娜在哪？他想。在他的心里浮現(xiàn)出這個念頭的那一剎那，房間的門被打開了。隔絕精神力感知的屏蔽層出現(xiàn)了一個缺口，他感知到了黛安娜的方向——她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這讓他心里稍感安定。他同時還感知到了她的心情——涌進心中的排山倒海的自責、難過、羞愧、焦慮……不安？想要警示他——

    門關(guān)上了，牢籠重新變得完整。

    一個人走近。陌生的腳步聲，陌生的氣息。這個人最終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看起來確實相當陌生，不認識。但是弗伊布斯覺得自己似乎以前在哪見過他。

    “不放精神體？”這個人評價說，“挺有紀律性的。”

    他的口吻讓弗伊布斯覺得很不爽。

    “您是誰？”年輕的哨兵問。

    對方拿出一個證件，展示給弗伊布斯——總塔情報局高級官員，愛德華·金，A級向?qū)А＿@個名字也相當陌生，不認識。

    “我一直以為當上高級官員就不用親自出一線任務(wù)了。”弗伊布斯說。

    對方輕輕笑一下。

    “的確，我這次是來參觀的。”

    如果自己不是被綁在病床上，弗伊布斯心想，或許這話不會讓他這樣不快。

    “我想我不是一個可以被參觀的項目。”弗伊布斯說。

    “是的，你不是，哨兵。”這位情報局的長官這么說著，拿出一支錄音筆，當著弗伊布斯的面按下了錄音鍵。

    弗伊布斯心想：博士默許了這一切？讓他蘇醒后第一時間先被情報局的人審訊？

    向?qū)Э戳艘谎凼直恚瑢︿浺艄P念了一下現(xiàn)在的日期和時間。這時候距離弗伊布斯中槍已經(jīng)過去了四天。

    “S級哨兵弗伊布斯·瑪里希，”向?qū)дf，“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希望你配合我。現(xiàn)在，放松，卸下你的屏障，向我展開你的精神。”

    弗伊布斯看著向?qū)сy色的精神觸須，真想說：我不想配合你。

    “是，長官。”他說。他移開視線，看著白色的天花板，盡力放松。他在嘗試正念，把注意力集中在聽力上，通過這個專注的過程來清除自己抵觸的情緒。他聽見了自己的呼吸聲，向?qū)У暮粑暋Ｋ犚娏虽浺艄P的聲音，竊聽設(shè)備聽起來大同小異。

    他被刺穿。可能是太長時間沒被黛安娜之外的向?qū)鑼?dǎo)過了，他竟然感覺非常不習(xí)慣，本來放開的精神屏障在那一瞬間有了重新建立的趨勢。那對一個A級向?qū)碚f相當危險，精神力差距過大可能絞殺對方的精神觸須，給他的精神帶來重創(chuàng)。弗伊布斯正要調(diào)整自己，卻感覺自己先一步被調(diào)整了。一股磅礴的精神力在他的精神里震蕩開，壓制他的抵抗，勒令他馴服。

    ……這是A級向?qū)В浚?/br>
    雖然他們都沒有全力以赴，但這種程度的精神力的對抗足夠讓哨兵辨識出，這種力量屬于一個S級向?qū)А?/br>
    “男向?qū)Ш团诒灰暈橛胁豢蓮浹a的生理缺陷，原則上不評S級。”向?qū)樗饣笳f，“這是常識，記住了，‘阿波羅’。”

    弗伊布斯現(xiàn)在確認，自己討厭這個向?qū)АＫ呀?jīng)開始期待詢問結(jié)束的時刻了。

    “放松，哨兵。”向?qū)дf，“配合我，聆聽我——現(xiàn)在，我們開始回顧你的任務(w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