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第八章閻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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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時常用力回想,腦內也總是難以浮現(xiàn)出他人欣悅面容,在目睹對方一臉索寞的模樣時便更是如此。仿佛此人天生只有一副苦相,像似從未顯露過笑顏。 我抱著自己名義上的弟弟——京極秀昭的腦袋在迭席前坐下。他未著具足,更是只隨身配有一柄打刀,然其身軀依舊頗沉。不過目今被我托舉著頭顱,他那馬上就會化作僵死之蟲的身體也得任由我拖拽了。我不敢遑論自己曾令多少人喪生,但我的確未親眼見過誰人死于自己眼前。故而,我始終以為人死時五官該呈舒展之貌,蓋因此刻人臉上的肌膚還未完全僵硬,但從身體里再抽不出半點力氣去支撐五官做出表情。 可秀昭的雙目卻在瞪視,匕首刀刃反射出的光似乎刺入他的雙目,他的嘴唇和臉頰間血色盡褪,緊閉的唇角朝兩側癟下,霎時間我竟記不起他曾對我笑過的模樣。秀昭被割開的喉管仍輕輕顫抖,絳紅的水沫自裂口處一下下噴勃,像是牛羊等家畜在慢吞吞地吐著殘羹。 從和泉國返回姬路后,我沒有帶回阿照,阿照的右臂也并未回歸原樣。在萬般不變中,總該尋求些什么變革。 如是想著,我便打算在姬路將京極秀昭殺了。 山名朝定在明石邀請西國諸位大名評定要事,結束赴會的秀昭并未第一時間趕回出云。他知道我無法自由出入姬路,過著形同禁足的日子,遂特地赴城內看望,還陪伴我到城下游樂。秀昭邀我出游,卻不知地獄亦邀他前去做客。 “之前你在攝津立下戰(zhàn)功,父親大人時常在我耳邊稱贊連連。” 秀昭在出云住久,也對那里的割子蕎麥情有獨鐘,而近日在播磨流行的南蠻蕎麥做法卻與割子大相徑庭。 “我只是做了自己當做的事,決定戰(zhàn)局的還是兄長的正面軍。” “你雖去了京極家,但我與父親都時時記掛你。我不求你戰(zhàn)功顯赫,只期望你平安順遂。” 飲食店的老板畢恭畢敬地將我們點的膳食送入封閉的座敷間,隨后便關上障子門。此店雖只是個經營蕎麥和海鮮生意的飲食店,其內部裝潢卻不遜色于稍微高級一些的店面,障子外還有片綠意盎然的露地,栽種著整齊矮木的院落倒像是個武家庭院。約摸亂世或將終結,播磨上下一片祥和,盡管此時離午膳時間還有些時候,店門前等候品嘗新式料理的顧客卻已是絡繹不絕。 “您何時再訪出云?父親大人是牽掛您的安危才會限制您離開城里。播州毗鄰京畿,來往人群更魚龍混雜,姬路雖繁榮,卻遠遠不如松江安逸。” “無妨,姬路我已住慣。待松福丸長大些,我再前去叨擾。” 談話間,我抬起筷子嘗膳,面條上沾染著濃烈的唐辛子氣味,不知淋在面上的冷醬汁中摻進了何種佐料,細細咀嚼時,還有種不尋常的甜味在腔中飄溢蕩漾。以南蠻香料調味的蕎麥的確與出云的苦味海苔蕎麥大不相同,忖量若是阿照在此,定然該更中意稍甜的料理。 “也好,只怕那孩子年幼不懂事,像似我兒時一樣,總是給您與父親添亂。” 被我婉拒后,他臉上未顯出若有所失之色,反因提起前塵往事猝然容光煥發(fā)。 “怎會有什么麻煩……” 我隨便客套過一句,之后就想著直奔主題,乃放下箸,佯裝平靜地問道: “我倒有事要問你。之前攝津一役,你可有對上今川門下的北條武士?” 但見他也不再動筷,眼珠子在框中打轉,旋即開口答道: “您所詢問者,莫非是從前被今川純信施以流刑的北條?當日我返回營中檢驗首級,未曾見到北條氏將領之頭,但您現(xiàn)下問過,倒使我想起自己的確曾砍下何人手臂,可那斷臂事后突然不翼而飛,我一度以為乃是自己記憶混淆。” 我將雙手掩藏于木桌之下,若非如此行動,我正劇烈顫抖著手掌必然會被秀昭一覽無遺。 “不過那武士大將我從未見過,目下憶之,其人具足之上確有北條氏之家紋。” “是嗎……我只聽聞北條得蒙幕府特赦,故而有些好奇罷了。” 面對自己從前尚存有一絲寬容之心的秀昭,我其實很難冷漠嚴苛。尚在松江時,他與他的正室皆竭盡全力關照,亦使我度過一段遠離戰(zhàn)爭的安穩(wěn)時日。在腦中編出回應,再迅速講出——這原是不甚費勁之事。可此刻我不想再對秀昭談及何種姐弟情分,自打在岸和田城見到阿照殘缺的模樣,我就越發(fā)憎惡斬斷她右臂的家伙。先前還不敢確定,如今親自問過秀昭,我便終于能下定決心。 就是眼前這個男人,傷害了我最為在意的阿照。 “秀昭。” 我未從坐墊上站起,僅是直起上身,膝行至秀昭身邊。秀昭的位子離我不遠,他也仍未放下手邊湯碗。不旋踵間,我忽而靠至他身后,兩手搭上其肩膀。他是朝定的叁個兒子中身姿最為挺拔者,少時便風度翩翩,朝定甚至一度想把主家家業(yè)交由他繼承。 “jiejie?” 他只發(fā)出一聲驚異,我繼而輕按起他寬闊的肩井,貼著肩膀里側的四指再向秀昭的領口處滑去。 “我擔心你在戰(zhàn)場受傷,櫛沐風雨時亦無人相伴。” 我緩緩按動他的肩頸,再用若即若離的肌膚蹭著他的頸項。秀昭終不再動筷,他似乎就快徹底松懈,在無人叨擾的室內,他也能放心大膽地倚靠我。 “讓您為我cao心,實在罪過一樁。” “你是這世上我最為在意之人,我當然會日日牽掛在心。” 我早非那個會因為講出實實在在的謊言而心跳不止的少女,或因時刻都在說謊,我才不能再吐出坦率的語句。 腰帶里塞著提前準備好的手巾與懷紙,此外還藏有一把出鞘的短匕。秀昭業(yè)已完全放松警惕,所以此刻我即便把手從他身上拿開,他也不會在短時間內睜開雙眼——享受著姊姊的愛撫,他甚至瞇起眼睛,又用左手撐起扶幾,將半個身子靠在我胸前。 去死吧,秀昭。 生于這等穢土,橫豎也得忍受四苦八苦。與其如此,就讓我和阿照的那份憎惡迭加在一起,在此送你去往叁途吧。 我手中的短匕朝方才還存蓄著溫熱的秀昭的喉部深深刺下,事先做過多次練習,如今也如練習時的成果一樣將秀昭的脖子縱向刺穿。不過抓著布巾的手還是不夠迅敏,甫一將匕首拔出,裂口處的血果然噴濺至房間各處。這種分量的鮮血及明顯的創(chuàng)口,只需瞧一眼就能推斷出死者生前被何種手段所殺。即使我現(xiàn)在就倉皇而逃,也會馬上受到店老板及其余目擊侍者的指認——除非我將這地方的所有活人都殺死。 我沒有阿照那樣的身手與魄力,更是不會做如此麻煩的事。直到昨天,我還是個從未親手殺害過任何人的柔弱婦人。 秀昭喉嚨處流淌著的血水逐漸減緩流速,我將被浸透的布巾和短匕收回,他的腦袋失去力量支撐,遂自然地垂落在我大腿上。秀昭的雙眼狠狠外翻著,但那失去了一切生機的眼珠比剛被挖出的魚眼還要木訥。不知他是因死前過于驚異,還是出于本能的身體反應,乃在生命線未斷的最后一刻張開原本合著的眼皮。我使愈抹拭越骯臟的濕布巾和短匕互相磨蹭,恍然間,手中的兩物好似淋滿鮮血的愛侶在纏綿悱惻。此匕首初次上陣便立下汗馬功勞,這是我托有名的刀匠,熔斷了我從前持有的剃刀和阿照在本道寺館交給我的那把剪刀鑄成的。只是這閃著銀光的鋒利刀具尚無法飲下太多人血,我越是擦拭,掌中的血污就越來越刺眼。 也許我的雙手就該是這副模樣。不,不必懷疑,這次我殺掉秀昭,又是在使著從前常用的伎倆罷了。 我與尸體獨處的時間不剩幾時,當我靠近障子輕咳一聲后,一直藏在隔壁房間的泉終于鉆了進來。 “殿下,都準備好了。” 泉臂中緊夾著一桿火銃,這是汲取明國及南蠻技術精心仿制出的改良款,做過了長度及重量的縮減,無論威力還是實用性都比現(xiàn)如今武士還在裝備的舊式要優(yōu)越許多。重要的是,此槍在這樣狹小的室內亦能妥善使用,鉛彈出膛時并不會制造震耳欲聾的聲響。 “在打穿秀昭的傷口后,再用銃打我的右臂。” 我不疾不徐地講出命令,這使泉的眉頭霎時蹙起。 “不是早已交代予你,這樣做是最好的辦法嗎?若非如此,秀昭死在此屋中,而我卻毫發(fā)無傷,旁人怎會覺得乃是刺客闖進這里朝我二人下手。” “萬萬不可,殿下的右臂定會因此廢掉!” 泉的冷靜又被攻破,她大聲呼喊著,好在此間屋子坐落在客流稀少的后院,前門又嘈雜,店里的侍者理應聽不到泉的呼聲。 “這種連弓劍都提不起的右臂,又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呢?” 我抬起右手,黏在掌心里的血已然干涸,掌紋依舊保持著肌膚的顏色,如此模樣的手掌變成了一幅描繪著血海中枝杈亂舞的繪圖。無論畫多么美麗,都沒有任何價值。就像我其他的肢體一樣,我的身體從未在健全時實現(xiàn)什么價值,它無能又無力,只會攀附在別人的rou體上,由人伺候著完成自己想做的事。而今連阿照那條能奮勇殺敵的右臂都被奪去,我這樣形同殘廢的右手又有什么保留下來的意義? “當斷不斷,你再猶豫下去,我失去的就該不止一條手臂。” 我對泉下達最后命令。泉終于一臉頹喪地舉起火銃,她熟練地轉動起火銃的機關部位,朝已經被立在障子邊的尸體傷口處快速補上一槍。緊接著,她又把槍口正噴出白煙的銃對準我,見泉還在猶豫不決,我乃張開雙臂,把右臂的袖口向下拉扯,使手臂的輪廓清晰顯現(xiàn)出來。 “開槍啊!” 在短暫的瞬間里,我腦中浮現(xiàn)出自己被射偏的銃彈擊中要害斃命的景象。死亡是最為輕松的解脫,如果阿照依然在佐渡避世隱居,我就算是死在這種時候也沒有任何關系。 泉開了槍,我清楚聽到鉛彈擦過身體,很快又扎進墻壁里的聲音。痛感比刺耳的聲響來得更慢,被打中的右臂頓時陷入麻痹,緊隨其后的又是火辣辣的激烈疼痛。 “雪華!” 明明沒被打中腿部,身體卻忽然向前傾倒,我咧開嘴巴,上下牙齒也咬緊。屋中的血腥味愈加濃烈,我向自己的右臂看去,猛然溢出的鮮血使層層衣料粘在胳膊上,大面積的血水像是從一個窟窿中涌出的。不知那袖子底下的胳膊究竟如何,我還不能關心自己的胳膊,不過眼下自己的右手尚能活動,看來我終究未能失去這幾無用處的胳膊。 “先別管我……” 泉攙扶著我,又遞上一塊干凈的布小心蓋在我傷口處,我沒被疼到叫出聲來,但自己此刻的表情大抵不堪入目。 “請暫且忍耐一些,之后我會立刻給您處理傷口。” “嗯,不必管我,做完你該做的事吧。” 聲音顫顫巍巍的泉倒甚是少見,她面色如土,擰在一起的眉眼間泛著不易察覺的水光。泉這副苦楚模樣如同被打中的人是自己一般,于是我便沖她笑,然而最終從喉間擠出的卻只有干癟的笑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