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第一章空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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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賬東西!” 難得同父親照面,結果他一見面便要結結實實甩我一巴掌。 “父親……” 頭先聽到吼喝,我不動聲色地僵立著。怎知這聲驚雷并未落下,我的臉頰仍燒作一團。眼前這個男人身形不高,亦甚少對我發火,然則,這偶現一次的暴怒已教我不敢仰面看他,唯有低聲應和過去。 “如今信濃也丟了,若不是今川暫時沒空對付東北,你以為我還有辦法來這村雨城見你嗎?” 晴孝正巧不在城中,眼下父親就是在這城里狠狠打罵我一頓也沒人能阻攔。但他還是把那懸在半空的右手抽回,之后背過身去哀嘆: “哎,當日你若能狠下心來將那一家趕盡殺絕,怎會多出而今這八百煩惱?” “最初籌謀時曾求得允諾,我可遵循自身意志自由行動,您當時亦并未拒絕?!蹦橆a漸漸變涼,我努力調整過氣息,恢復能冷靜辯論的模樣后說道。 “哼??涩F在你明知道留著那家伙只會后患無窮,可你還是不愿動手?!?/br> 迭席上擺著兩具笥,茶湯已晾好,深褐色茶水上浮泛著本國茶少有的濃重香氣。父親說完話后瞟過一眼,便知杯中茶乃是明國上品。父親端起天目茶碗一飲而盡,許是消了火氣,他終于老實坐下,也未再厲聲叱責,只接著說: “左右還有土岐這個靠山,你爹我暫時還死不了。” 父親說完又端起另一杯,將茶水囫圇吞下肚,他揚起腕枝,袖袂上似乎也濡染著馥郁的茶香。 “不知晴孝大人究竟何時歸來,父親且還要留在此處嗎?” 我隨其一般正坐,揭開盛有齊山茶片的茶器,在父親手邊的空碗中加添少許。爾后提起釜之蓋,以竹匙舀動滾沸過的熱水,復為其點滿一杯。 “不了?!备赣H擺手道,再接過我遞去的茶碗。 “看到自己的女兒還認我這個父親,而不是想著什么時候給我也來背后一刀,我就姑且能心安神泰了?!?/br> “您說笑了。” “哼?!备赣H揚起下巴冷笑,之后從席上站起。 “乃母留給你的那東西你可還帶著?別鬼迷心竅把那東西也交了出去,或是不小心丟在了何處?!?/br> 見我點頭作答,父親再吁過一陣,旋又俯身一把順走席迭上的珍品——那只方才還用來盛茶水的明國天目茶碗,揚長而去。 大約半月前,我隨晴孝前往京都。盡管那人稠物穰的上方地界僅存于我遙遠的記憶深處,雖言已經過十幾年,倒也委實無甚變化。一度遷滅鐮倉幕府的足利將軍,其后人卻只能蜷縮于浮華空虛的花御所,更得憑恃有力武門的庇佑才能勉強度日。而上方新主大興土木建造的二條院,于我而言不過是另一個決疣潰癰之處,連被冰霜覆蓋的水榭庭院都生出一股腐爛臭氣。 這個國家從幾百年前伊始,便是如此這般的朽敗模樣。歷經兩朝并立的日本如今更分裂成更多個,各國各門彼此廝殺不休,僥幸活下來家伙都變成了以殺止殺的麻木之輩。 此時的晴孝依舊留在京都與大納言商談,他派下足夠多的侍從護衛將我先行送返,但我回到自己的居城乃是一兩天內的事。臨走那時,京都恍然大雪紛飛。回望方才仍沐浴在金光中的六角堂,我腳下的草鞋卻觸雪生涼。 這一次我又是差點就能殺了她。像從前一樣,每每與她接觸時我都有無數次機會將她殺死。在這六年間,我一度以為她已隨著那座恢宏城池一同覆滅,我發自內心地為自己邁出的一步寬慰,父親臉上也總掛著大仇得報的快意。然從我們陸續聽到今川氏捷報連連,她的家門也在暗地里東山再起的消息后,忐忑與不安又日日累滿我的心尖。我再三確認過那人的真身,得知是一個毫無關系的少年后,我曾短暫地松了一口氣。 直到我親身直面她,親眼確認過她的模樣,我胸中已然湮滅的心意再度復燃,那是我不可違背的欲望,是我漫漫長路上不得不忽視的絆腳石。 我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憎惡她。我要殺了她,我必須殺死她。 但當我知道她在那時沒被我殺死,看到她還能安然若素地躺在自己身邊時,我渾身上下卻充斥著前所未有的欣忭。 我從自己腰帶間取出一把短悍的剃刀。老實說,這東西幾乎要跟武士隨身佩戴的短刀差不多大小,刀刃也比短刀來得更鋒利。我沒用這東西殺死過誰,可我的雙手業已鮮血累累,我做下的決定會使無數人喪生,我與殺人如芥的武士并無區別。 至亥時月華普照,晴孝才匆忙趕回。正值正月,北國酷寒異常,晴孝的褲腳蹭上了雪與泥,濡濕的外褂形如霜層。我替他褪去和服外套,晴孝又一如既往開口道: “這些事讓用人做就好了?!?/br> “我若連這種小事都辦不好,今后還有何臉面留在您身邊?” 土岐晴孝今年三十二歲,領國在近江的佐和山城。他的正室出身土岐家支流,我則作為側室被他娶進門,又搬入他賜給我的村雨城中——這些兒個舊故距今僅有四年。 “您是從佐和山來?” “嗯,本來打算一離開京都就先趕來你這里,奈何享子發來急報說寅丸突然臥病。” 晴孝解掉外衣換穿漿好的直垂,隨后拉著我的袖袂走入點著炭盆的內室。 “那孩子現下如何了?天氣這么冷,可一點兒也馬虎不得?!?/br> “染了風寒,這病來也快去也快。總叫他多鍛煉便能少生病,不過那孩子時常躲懶,他母親也慣著他。這次見到我后又纏著說要來看你,我正想著過些日子將他一同帶來。” “怎么敢麻煩您,待我幾日后去城中拜訪享子夫人便是。我也有好些日子未到佐和山去。” 晴孝輕握住右拳,用腕骨頂著擰起的眉頭,面露難色地說: “我總擔心享子再對你口出惡言。” 說完后,他俄而從柜中取出梳櫛盒,把梳子抵上我的后腦。 “你的頭發似乎又稀疏了些,邇來可是遇到什么煩心事?” “我每到冬天便會掉發,再正常不過了?!?/br> “我記得你常常會用木犀油篦頭?!?/br> 晴孝攬起我垂在肩旁的幾縷青絲,用手中的木梳緩緩捋動著。 “你連頭發都是這么美?!闭Z罷,忽然要自身后抱我。我顫抖起來。他目睹此景,遂將那已搭在我肩上的手抽回。 “怎么了?” 我眼底淌出淚水來,停下手中之事的土岐晴孝一臉慌張地轉向我的正臉,又取出懷紙為我拭淚。 “沒……沒什么,只是恍然記起些幼年事?!?/br> 我故意在言語中混入幾聲悲咽,這一招果真百試百靈。每當他想要觸碰我時,我總會這般地搪塞過去。 我討厭男人,而我幾乎厭惡被任何人觸碰,與男人的肌膚相親尤其令我作嘔。不論是眼前這個男人,抑或是我從前的丈夫,他們都恨不得將自己的愛意全權傾注于我,盡管我深知他們最愛的僅是我身上這副皮囊。土岐晴孝曾賜給我一副昂貴的南蠻鏡,如今那光明透亮的碩大之物就擺在屋中,映照出我清癯的身軀。 鏡中反射出我清晰的影子,我的面孔似乎與記憶中母親的臉別無二致。我如今年近三旬,母親從我身邊離開時也正值這個年歲。 “你若是思念家人,我便安排手下送你回甲州住一陣子。” 晴孝是可以容忍如此無理要求的男人。他在我眼前完全不像是個精明強勢的大大名,他對我又敬又愛,那份感情中又流露出幾分恐惶來。他害怕失去我,所以從不逼迫我做不喜歡的事,正是利用了這點,我才能以側室的身份獨居村雨城,并一直游刃有余地躲避著與他的親熱。 畢竟我可是他大費周章從自己父親——土岐現任家督晴雄手中搶下的。土岐父子曾為一個女人深陷父子相爭的漩渦。這真是荒謬至極。那晴雄的領國在美濃,在這場鬧劇即將演變為江濃兩州的內戰時,我終于挺身而出,且奉上一個再虛偽不過的說辭: “若是我的存在必將使土岐家陷入內亂,那我但求一死?!?/br> 我驟然來到土岐家中,又迫使這對曾同仇敵愾守衛近畿的大名父子反目,可堪擬作那嵯峨時代的妖婦藤原藥子[1],蓋以一人之力,便把自以為是的男人們的天下攪得天翻地覆。若非晴雄的正室臨死前諫言,還真不知這鬧劇該如何收場。然而我的目的業已達到,土岐父子的關系不可轉圜。仰賴大納言大人居中調和,好說歹說一通,這次晴孝才肯在洛中的宴饗上與父親同席。 我受邀與晴孝一同前往二條院赴宴時,年近六旬的晴雄坐在席間直勾勾盯著我看,他眼中是藏不住的貪婪之色。我這副皮囊就這么令他垂涎嗎? 復望過去的十來年間,我除卻思念著母親,就是時常在想,若是沒有這副可惱的容顏,我母親是否就不會成為權力斗爭的犧牲品,我也不必為達成遙不可及的理想而身陷亂世。 但我又要感謝這張臉。我窺向鏡中,縱然屋中只點了幾支高燭臺,鏡中女人的肌膚仍被火光照得玲瓏透漏,幾縷烏發自鬢前垂下,五官與身姿好似僅于唐國繪卷中顯現——那便是我,是被眾人夸耀為東國第一美的淀川雪華。 注釋: [1] 見于《日本后記》及《續日本紀》。藤原藥子為平安初期朝廷女官,亦是平城天皇寵臣。其人工于心計,擅于玩弄權術。不僅屢屢排除異己橫霸朝野,亦多番煽動讓位后的平城上皇重新復位,使上皇與嵯峨天皇不睦,上皇所在的奈良也與平安京形如分治。藥子兄妹引得朝中上下一片混亂,最終作為引發sao亂的罪魁禍首被嵯峨天皇廢為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