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第四章悲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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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兄長喚到御殿時,城里的近臣和醫師、上人等俱散去,避囂習靜的居室內,兄長死死抓著隱幾,殘缺的下肢緊貼著席迭一動不動。 “阿照,你來了啊……” 他叫著我的聲音低沉又沙啞,與他如今滄桑不已的模樣正相稱。我的兄長此時不過二十二歲,然他干枯又泛白的須發胡亂扎在腦后的模樣卻像個飽經風霜的浪人。一場敗仗,便能使一個雄心勃勃的武士變得如此疲敝嗎? “阿照。” 見我仍站在離他一丈遠的門前,他便又叫我一聲,隨后像之前那樣在室內低低呻吟起來。我終于走近看他,他的瞳中也失了光,從前那種自信又淡然的面孔,以后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兄長大人喚我前來是為何事?” 瞧他如此病骨支離,我心中卻沒浮出什么身為meimei該有的憐憫。此刻我腦中反而浮現出父親去世前的模樣。這的確令我意外,因為我原先常記不起親父的面孔。 “阿照有好好照顧你嫂子呢,我不在的時候也有關照家中之事,兄長很欣慰。” 沒能一口氣講完整句話的兄長在話中咳了一聲。 “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罷了,日后我也會盡心竭力地照顧兄長。” “不,阿照。你還有該做的事。” 我知道兄長正作何打算,他仍希望我能婚配,但這次并非遠嫁他國,而是像內藤寮助的女兒那樣,與入贅北條家的武士結為連理,在兄長的長子元服前都能守住偌大的家業。 “拿起劍,為北條家而戰吧。” 兄長口中蹦出了與我的忖量完全相悖的答案。 “我這副模樣已無緣再赴戰場,北條家需要武士來守護,這個位置只有我英勇的meimei能勝任。我知道你之前因一色氏的事怨恨著我,是我辜負了對你的承諾,從今往后我不會再逼迫你做不喜歡的事。但只有這一次,北條家需要你,這是兄長最后的請求。” 那個一度拏云握霧、使人敬畏的兄長大人,眼下正將那只皮膚皸裂的右手搭在我肩上,輕聲低語地反省著己之作為。 “好。” 我跪著的膝蓋向后挪了兩步,然后對臥榻上的兄長深深一叩。 “阿照定不辜負北條一門圣名。” 我答允了他,一如我當日跟雪華說過的話。若是北條勝彥叫我上戰場,我便一定會出戰。 我退出御殿回到自己屋中。兄長沒多久就差人來傳令,將北條家的藏刀“江雪”賜予我。具足則從我父親的遺物當中,特地挑選契合我身形之物。北條家實際的家督依然是兄長,我不過是代兄出陣的女子,當然沒有資格繼承代代相傳家傳具足。兄長大人會如此緊迫地為我準備初陣,大概也是預料到了上杉會趁我方頹勢對國境發起侵攻。戰爭中的任何失利都會給予對手可乘之機,原本被動迎擊的上杉而今正要直逼相模。 閉著門的居室內,我擦拭著桌前的太刀江雪,一旁的乳母替我清理著蒙塵的具足。雪華便是在這時沖了進來,她鬢旁的額發稍嫌凌亂,臉上的脂粉也有暈開的痕跡。 “為什么要答應上戰場?” 雪華拉起我的胳膊,一臉睚眥模樣,但在慍色之下仍有著藏不住的溫柔之美。 “還記得你曾同我說過的話嗎?你問我會不會為了兄長和北條而戰。” 聽了這句話的她不再質問,眸中的慍怒也逐漸散去,我則怔怔地望著她的臉繼續說道: “我的心愿便是成為武士。縱然兄長和北條家并不需要我,我也會挺身而出。因為我知道在這亂世中只有武士才具備守護住安寧的力量。” “如果你當真如此期望的話……” 她抓著我袖口的手滑了下去,軟下去的嘴角也發出一聲輕嘆。 “別擔心,我多年的練習便是為這一日。有家中老將與我一同出陣,這一次我定會平安歸來。” 雪華沉默不語,僅是點了點頭。我的胸有成竹也并非空xue來風,比起出陣,此次我的主要職責其實是守住伊勢原以東的山城要塞。這是位于相模國境內的作戰,不會面臨被前后夾擊的風險。山城有著高地優勢,不僅利于火繩槍,也是一個能窮盡發揮我弓術的寶地。且因為是遠距離射殺,不會給沒有殺過人的我造成過重的精神負擔。 不過,不敬神佛的我當真會有那種負擔嗎? 時間一轉到作戰當日,拂曉即動身前往要塞的我,晌午已立于城中鳥瞰。從距離來看,上杉軍從最近的營寨出發大概也是這個時候到國境線內,冬季步兵的行軍速度則要更慢一些。陪在我身邊的家臣除卻兄長身邊的將領,還有丸山城的城主,此人也是成田氏賀的長子。見我身穿印著北條家紋的具足,腰間是名刀江雪,這些早早便領兄長之命的人在面上并無半句不滿。只是為了貫徹信念的我也并不在意他人看法,這就好比我父親被人稱作惡鬼與戰爭狂,而他本人卻絲毫不介意一般。腦中想著父親與雪華的臉,我端起火繩槍,對著要塞前的步兵先遣隊打了兩槍。 作戰一連持續了十日,兩軍都未露出疲態,但上杉軍的戰線明顯已后撤。在那樣的鐵炮攻勢下,再堅固的甲胄也會如白紙般脆弱。然上杉軍在人數上勝于我們,上次的失利折損了不少兵力,兄長的負傷更是令陣中缺乏士氣。遠在小田原城的雪華似乎清楚我軍弱點,在她傳信給我的第二日,陡然來了個會跳太鼓舞的藝者。藝者與陣太鼓兵在沒有舞臺的陣中演奏,卻最終用直率的鼓聲令我軍士氣大振。 惡念痛掃除,用力如用兵。短短幾日,我已能熟練使用火繩槍。為了所想所愿,我用這致命的武器掃過人群,看他們身上被打出的血窟窿仿佛后院靶上的紅心。懷揣著如此念想,我竟意猶未盡起來,不過撤軍的上杉沒再給我這個臨時大將施展本領的機會。因為再過幾日就是新年,兄長也傳信命我速速停戰,我遂在正月的祭典前返回了小田原城。 兄嫂都替我接風洗塵,家中眾人對我的態度也不同以往,明明只是坐鎮陣中,怎知一時仿若化身為立了大功的英雄。今年的新年雖不尋常,但依然可用平穩二字形容,相模與武藏也維持著停戰態勢。打破我安寧的,是初春里兄長的傳喚。 “阿照。” 康復中的兄長拄著單拐,他立在繪了梅花的障子前,見我走近,隨即喊出我的名字。兄長的氣色稍稍轉好,可滄桑的面容一如既往。他屏退身旁所有人,我們二人坐在寂寥無聲的茶室內,隨后他緊貼著我的耳朵這樣說道: “我尋到鶴若的下落了。” 我正舉著竹制的茶勺,勺中盛著guntang的開水,這時我的手猛然間抖了一下,開水淋在兄長那面的席迭上,差一點就要灑在他腳背上,然而他卻絲毫不在意地繼續說著: “阿照,你去把鶴若找回來。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說話時他近乎沒有眨眼,但他的手伸過鐵壺,遞給我一把東西。我定睛一看,他已將自己的脅差放在我膝蓋旁,那上面用紐繩捆著一張地圖。心領神會的我即刻動身,他說只有我能做到,我便壓根兒沒讓人跟來,而兄長也對外謊稱是送我去伊豆做客。只是尋回一個孩童,確實是毫不費力的事。 盡管我最后帶回來的,是名叫鶴若的孩子的頭顱。 鶴若是我父親最小的兒子,是父親跟一個身份平平的側室所生的。這個側室在生下孩子后沒多久就去世了,鶴若在八歲時也因為得了傳染病被父親送出小田原城,不過除了父親以外沒人知道這孩子在哪。不幸的是一年以后我父親也去世,鶴若的下落便成了永遠的謎團,連父親身邊的重臣也不得而知。我也確信這些服從于父親的武士比我和兄長更想知道謎底。 任誰也沒想到,這位高貴的大名公子被送到了足柄郡的村莊里,由一對受命于組頭的夫婦照看。我下到足柄的村落時,只見到一個健康的少年站在田間。 “這位jiejie,不要再往前走了,田里的泥土會弄臟你的衣服的。” 穿著粗糙白布衣裳的少年對我說,從他的眉宇間,我隱約窺見些許自己兒時的模樣。如此我便更篤定他就是我父親的孩子,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沒有聽從他的勸告,自顧自地走近他,見我是位年輕女性,他沒有表現出任何戒備之心。如果一直長在城中,如他這般年紀的孩子,估計早就深陷手足相爭的漩渦,日日活在心驚膽戰之中。 當時的我其實并不知,事到如今自己為何還要全權服從于兄長。已在戰場上殺過人的我,之后就要用袖中的脅差對準這孩子的喉管。 趁他沒笑著對我說出第二句話以前,我用刀捅穿了他的脖子,來不及發出嗚咽的鶴若的鮮血噴到我臉上,他的白衣也被污染,點點血跡像斑駁的梅花。隨后為了向兄長復命,他的腦袋也被我砍下,最后留在田地間的只剩一具無頭尸體。此時是怎樣的景象徜徉在我腦中呢?是收獲同等下場的一色直幸,還是暴斃在屋中的父親,抑或是在我耳邊陰森笑著的兄長呢? 然而殺死鶴若的我僅能在夢中懺悔,因為沒過多久,北條家的海上貿易又面臨著嚴峻的問題。原先與我們有著緊密貿易關系的明國苦于東南沿海匪寇侵擾,遂在舉國的口岸實行對我國的海禁政策。之后雖有稍許放寬,但僅允許持有明國朝廷頒發的公文書的船隊往返停靠。這珍貴的公文書如今被尾張斯波氏把控著。 尾張三河聯軍在之前與遠江國的戰爭中并未取勝便匆忙停戰,可尾張國的鐵炮隊也讓今川純信大人吃盡苦頭。斯波氏主動放棄優勢的原因,在于此前京都幕府發生的內亂。足利將軍居住的京都被畿內一帶的大名帶兵包圍,斯波氏聞之,趕忙打起救援將軍的旗號,名正言順出兵畿內。此舉不僅打退了叛亂者,還令空有名頭卻軟弱無能的將軍家蜷縮于自己的視線之下。 把控了幕府,斯波氏也理所當然地得到幕府才能持有的明國公文書。明國有著先進的火器制造技術,日本如今的鐵炮等火器多從明朝進口而來,北條家的火繩槍自然也不例外。但眼下明朝商船的進出之地只剩尾張國家門前的伊勢灣,不光如此,從國內運出的貨物也無法再出口到明朝。這對于仰仗出口貿易的沿海國家來說無疑是毀滅性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