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鈴響了幾下，門就開了。

    阮科青抬起頭，看到面前給他開門的男孩。他之前在心里給他繪的所有肖像都在開門的那一瞬間泯滅了，他以為張宏宇的學(xué)生是跟他差不多的理工男，梳著中規(guī)中矩的頭發(fā)，戴著黑邊方框眼鏡，穿著只換格子樣式不換款式風(fēng)格的襯衫，背有些塌，說話時有些克制和過分地嚴(yán)謹(jǐn)，顯得或許有些學(xué)究和古板。

    但鄭柯是個另類，幾乎可以說是個妖物。也許是因?yàn)槟挲g差擺在那兒，他活潑明艷得像個時?；钴S在舞臺上的新星，打扮也是阮科青嗤之以鼻的那種潮，咖色的短卷發(fā)，像只養(yǎng)不大的狗。很休閑松垮的拼色T恤，上頭一個光屁股吐口水的綠色小鬼像是在嘲弄阮科青的到來，底下是肥得出奇的工裝褲，上面吊著許多故意不系起來的帶子，看著很邋遢。阮科青只瞄了一眼就想，好好的衣服不穿，偏偏穿什么麻袋。

    而最叫阮科青受不了的，除了他那蠱惑人心的眼睛，就是他滿臉的——釘子，還是什么東西，遠(yuǎn)處看過去，亮晶晶的十多顆。

    “哦，嚇到你了？”鄭柯在屋內(nèi)笑得很大聲，他好像跟阮科青很熟的樣子，把他推推搡搡地弄進(jìn)屋里，跟他普及一些他并不想掌握的知識，“這是耳骨釘，眉骨釘，唇釘，還有……”

    他忽然把舌頭吐了出來，給阮科青顯擺了一下。

    “舌釘哦?！?/br>
    惡心。阮科青皺了皺眉，怎么會有人喜歡把自己渾身都打滿洞。

    “我還有鎖骨釘哦。”他拽著T恤領(lǐng)子跟他炫耀，阮科青已經(jīng)別過了頭表現(xiàn)出不耐煩?？墒悄抗鈪s不自覺地落在阮科青的鎖骨上，那不是真正的鎖骨釘，是一枚戒指打了針眼，然后穿了進(jìn)去。

    那是張宏宇說他找不到了的戒指。

    阮科青在巨大的錯愕中猛地朝后一退，廚房的門拉開了，他跟張宏宇的眼睛不那么恰如起分地對上了。

    這對貌合神離的戀人，沒想到在謊言之外的地方重新團(tuán)聚了。

    張宏宇端著一碟豆豉魚和麻辣鴨頭尷尬地站在那里，阮科青只略微掃了一眼，就知道那些都不是他做的，他沒這個本事。

    張宏宇看見他，那眼神明顯是不對了。

    “你怎么？來了？”要不是鄭柯上前殷勤地接過碟子，阮科青感到張宏宇下一秒就要棄碟而逃。那種獵物被獵人發(fā)現(xiàn)的危機(jī)感，像湍急的河流，盡數(shù)流淌在張宏宇緊張的眼睛里。

    阮科青只是盯著他，一言不發(fā)。

    “老師，是我叫叔叔來的?！编嵖抡ＵＱ劬?，當(dāng)著阮科青的面親昵地搭上張宏宇的肩頭，甜甜地一笑。

    張宏宇半低著頭，煞有介事地咳嗽一聲，有些尷尬地抬掉他的手。

    鄭柯忽的，故意夸張地叫一聲：

    “哎呀，老師我都忘了，叔叔跟你差不多大吧，”然后迅速轉(zhuǎn)頭看向阮科青，“那我還可以叫你叔叔嗎？”

    氣氛霎時凝滯，阮科青僵了一會兒，然后微微笑道：

    “可以啊，那我可以叫你小朋友嗎？”

    他是嘲諷他的幼稚，可鄭柯像是全然不在意，反而追到張宏宇身邊撞了撞他的肩。

    “老師，我有那么小嗎？小朋友是不是很可愛？”

    張宏宇的臉憋得通紅，面對阮科青，他一點(diǎn)兒也笑不出來。

    ︿︿︿︿︿︿

    “難為你做這么多菜了，可是我不太能吃?！?/br>
    阮科青看著那些五光十色的擺盤，糖醋里脊，粉絲扇貝，豆豉魚，麻辣鴨頭，蒜蓉蟹黃，珍珠翡翠白玉湯，筍絲拌木耳……都是些家里不常做的菜。

    鄭柯起身越過張宏宇，熱心地給阮科青夾菜。

    “叔叔不要客氣嘛，你學(xué)學(xué)老師，從來不跟我客氣！是吧老師！”

    張宏宇沒說話，他碗里一口沒動。

    “我知道叔叔今天來，可高興啦！這不，一下沒收住手就做多啦！”

    鄭柯大大咧咧地傻笑，可是阮科青分明從他看他的眼里覺出了心計(jì)和挑釁的意味。

    他是如此囂張地在跟他耀武揚(yáng)威啊。

    “叔叔怎么不吃，不合口味嗎？”

    鄭柯問阮科青的時候，他正在神游。

    張宏宇：“他廚藝很糟糕的，魚經(jīng)常烤糊，還是你的廚藝好。”

    柯：“你喜歡我，來我這里，我天天給你做?！?/br>
    阮科青看著那些漂亮的飯菜，猛地回想起他看到的沒刪干凈的微信聊天記錄，心里一下刺痛。

    他沒有胃口，張宏宇也是。長方形的餐桌上，阮科青與鄭柯分坐兩端，中間夾著無話可說的張宏宇，桌上是漸漸冷掉了的飯菜。

    阮科青覺得好笑，這種時候，他第一反應(yīng)不是質(zhì)問他與他是不是跟這個年輕的男孩出了軌，出軌了多久，因何而出軌，以后的生活還是不是要繼續(xù)，而是他們?nèi)齻€人如此默契的布局，叫他想起一部電影里的分鏡。電影叫，講的是一個出軌的男人同時吃兩個女人做的飯，結(jié)果兩人的飯菜相克，他最后把自己吃死了的故事。

    于是他忽然沒頭沒尾地跟鄭柯道：

    “沒有，就忽然想起來，有個電影就是講做菜的，里面還有食譜，看著跟你做的一樣復(fù)雜。”

    “什么電影？”鄭柯瞄了一眼緊張地在餐桌下不住摳手的張宏宇，悄悄掀起桌布，在下面攥住了他顫抖的手，然后輕輕在他手心里撓著，像貓抓。

    “，很老的電影了，應(yīng)該沒什么人看過?！比羁魄嗫戳艘谎垡恢蹦蛔髀暤膹埡暧?，他知道他不可能看過的，他不喜歡那種片子，自然也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怎么沒人看過？不就是余男和江一燕演的那個嘛？”鄭柯笑得很燦爛，像是提前做好功課又被老師順利點(diǎn)到名要上前展示的小孩子。

    “對，還有吳鎮(zhèn)宇，就是他演的那個男人吃了兩家飯，最后死于非命了?！?/br>
    阮科青意味深長地看著張宏宇說。

    “所以說，還好叔叔你不會做飯。”鄭柯?lián)沃活w漂亮的腦袋，看著阮科青跟他較勁，歪頭笑道，“不然我跟你的飯菜相克怎么辦？”

    阮科青感到張宏宇在他旁邊劇烈地抖了一下。

    “老師，你最喜歡的豆豉魚。”鄭柯沒再看阮科青，而是轉(zhuǎn)而去給張宏宇夾一大塊細(xì)細(xì)剃了刺的魚rou。阮科青還長久沉浸在鄭柯如此大膽承認(rèn)自己與張宏宇的jian情里無法抽身。他發(fā)現(xiàn)鄭柯確實(shí)很高明，嘲諷他不會做飯，明里暗里告訴他張宏宇更喜歡他做的飯，并且在他給他打一個電話開始，就表現(xiàn)得全然不懼怕他發(fā)現(xiàn)他們骯臟的秘密。

    他很狂妄，那狂妄或許來源于一向忠貞的張宏宇背著阮科青與他偷情的選擇。鄭柯當(dāng)然自信，因?yàn)槿羁魄嗍潜幻沈_被拋棄的一方，而他是受張宏宇如此寵愛的學(xué)生。

    “老師工作別太晚，身體要吃不消的！”

    “嗯，你也是哦。晚安～”

    就連張宏宇對他假惺惺的關(guān)心，都是從與鄭柯的聊天記錄那兒學(xué)來的。

    阮科青絕望地想，為什么張宏宇刪了聊天記錄，但是沒有刪干凈呢？如果一輩子不叫他發(fā)現(xiàn)，是不是從某種程度上講，他就不算出軌？他討厭欺騙，但如果欺騙的時限是一生，那他就好像從未被欺騙過一樣。

    他是不舍得刪除那些私密的互通有無的消息嗎？哪怕是互道的一句晚安或是一個沒什么意義的表情包？還是故意等著有一天阮科青自己發(fā)現(xiàn)，然后主動跟他提出分手？

    如果張宏宇是那樣精心算計(jì)的話，那么他現(xiàn)在的緊張也是裝出來的？他其實(shí)早期盼著這一天？還是說他還指望阮科青沒有發(fā)現(xiàn)他跟他的學(xué)生的jian情？

    人人都高明算計(jì)，諱莫如深，只有阮科青是個光禿禿的人形，在沙漠里赤身行走，隨時可能成為禿鷲捕獲入腹的目標(biāo)。

    “叔叔，你在聽嗎？”

    “什么？”阮科青立刻回過神來，看著鄭柯。

    鄭柯笑瞇瞇地：

    “就是后天的野外活動嘛，有攀巖和篝火，我們帶了卡牌打算去森林里玩真心話大冒險，你懂的嘛，就是那種陰森森的氛圍玩大冒險才有意思啊！老師也去，你也來，我們一起玩嘛?！?/br>
    “不了吧。”張宏宇忽然起身，對著鄭柯小聲地道，“我不是跟你說過……”

    “??！我差點(diǎn)忘了！”鄭柯一拍手叫起來，看著阮科青笑彎了眼睛，“老師跟我說過叔叔你恐高，不好意思啊，那攀巖什么的，還是算了吧。”

    真心話？

    阮科青忽然來了精神。

    “我去?！?/br>
    他盯了一眼臉色發(fā)白的張宏宇，他知道這或許是他唯一能聽到他真心話的機(jī)會。

    他了解張宏宇這個人，他不信他，不會告訴他實(shí)情。

    那就逼他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