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羊rou泡饃
周晃又暈過去了。 再醒來,他發現就被關進了籠子里,只有一個穿甲胄的姑娘,頭發高高束著,正低頭掰胡餅。額前幾縷碎發沒扎攏,散下來一點,下面是一張清秀的臉。 周晃看著她,忽然回憶起來,他昏過去之前腦子不清醒,還說要投降…… 現在哥舒曜估計都坐到了縣衙里,那他這投降,假的也變成了真的。 他該怎么跟都統交代啊! 周晃喃喃:“殺了我吧……” 李眸兒正在掰胡餅,頭都沒抬:“不殺你。” 周晃看著她清秀的臉龐,忽然燃起一點點希望。 那些將士是說不通,但這位小娘……說不定是將士家眷什么的,肯定要心軟些。 他試探著說:“姑娘,某家中還有雙親要侍奉……” 什么意思,放了他? 李眸兒把胡餅掰下一塊,往羊湯里一擲,濺起些鮮白羊湯,面無表情: “也不放你。” 周晃猛地抓住欄桿,臉擠在欄桿間變了形:“要么殺了我!要么放了我!給個準話!” 他吼得大聲,李眸兒只好把掰了一半饃的羊rou泡饃放下:“等著。某去問問。” 說完抓來了過路的一個將士:“看好了。” “喏。” 李眸兒又說:“人跑了沒事。羊rou湯要是少一滴,胡餅少一個渣……” 那將士脖子一縮:“是是是。” 周晃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居然還沒有一碗羊rou湯一個胡餅重要?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哎呦哎呦地捂著肚子倒地,新換的看守將士抬了抬眼皮,腳下一動不動。 周晃躺在地上哀嚎:“小兄弟,某好餓啊……哎呀,快要餓死了……” 李眸兒在帳子外面看見了時旭東。背著手站著,背上還是那張硬弓,仍舊是那副八風不動的表情神態,看見她,略側了側頭用眼神詢問。 李眸兒一搭手:“時都頭。某來找節度。” 他點頭。 李眸兒要伸手掀簾子,聽見背后時旭東的聲音:“你做得很好。青折說,回西川后,你以軍功升都虞候,仍于黎遇帳下。” 她驚訝回頭,對方卻仍舊背著手:“本就是你應得的。” 沒有什么是應得的,李眸兒知道要讓她升任都虞候,這件事要有多少阻力,任命后又會有多少非議。 她想了一會兒,仍舊說不出此刻的心情,是害怕、激動、感激還是長出一口氣?或許都有,或許都不是。 最終,李眸兒只是問: “時都頭不進來嗎?” 時旭東背影微微一僵:“進去吧。看見什么都不要說出去。” 能看見什么? 李眸兒倒是有些困惑了,她干脆掀簾進去。 “節度……”李眸兒張了張嘴,“某這條衫裙,你穿真好看。” 沈青折很想捂臉,但是一捂臉妝就花了,另一手還得拖住非要行禮的顏真卿,艱難地吐出一句:“把你祖父控制住。” “哦哦。” 李眸兒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攬住涕泗橫流的顏真卿往旁邊矮榻上按,而后捋著他的背,熟練地把老人哄睡著了。 沈青折大松了口氣,坐回胡床上:“眸兒,你來做什么?” “是周晃,他問要如何處置他,是殺了,還是放了?要我們給個準話。” “周晃?”沈青折苦笑,“我都忘了他了。這人留著有用,你跟他說,讓他在我這兒做秘書……對,這封李希烈的信先讓他看看,到底都寫了什么。” “喏。” 李眸兒接了信,塞進自己袖子里,轉身就要走。 “別急,坐會兒聊聊天,”沈青折指了指另一把胡床,“前兩日忙,什么事都沒來得及問。” 思想政治工作,不打針不吃藥,坐這兒就是跟你嘮。 李眸兒挨著胡床邊坐下,眼睛不敢亂瞟,甕聲甕氣:“節度問吧。” 沈青折總覺得她現在這幅表現非常熟悉——就宛如她之前見了薛濤的表現,一副文靜害羞的模樣,話都不敢大聲說,偶爾偷偷瞟一眼。 對待漂亮大jiejie的表現。 沈青折頗覺無奈,他也不想穿女裝的…… 這件事起因是顏真卿。他疑似被折磨出了老年癡呆,不認人,或者總認錯人。比如叫李眸兒總叫玉兒,把她認成自己早亡的女兒;比如指著哥舒曜叫哥舒翰,搞得臭臉貓傲嬌出走,去南邊堵李希烈去了。 再比如,把他認作先帝失蹤的皇后沈珍珠。 老年癡呆往往伴隨著固執易怒,他們只能順著他來,才有了今天這一出。 看見女裝版的沈青折后,顏真卿涕泗橫流,說自己不負先帝厚望,不負陛下厚恩,終于找到了陛下生母。顏真卿非要帶他去面圣,讓天家母子團圓。 而后李眸兒就進來了。 “眸兒,你一路上遇到了什么?從頭到尾跟我仔細講一遍。” 李眸兒的敘述能力有限,干巴巴從頭到尾講了一遍,連她在野外遇到的虎群都講了講,末了才有些忐忑。 節度會不會嫌她講東西沒個重點? 但是沈青折聽得很認真,還拿著炭筆偶爾記下什么。眼睫毛很長,掩著剔透的眼眸。 而后抬頭看向她:“怎么停了?虎群,然后呢……” 他說到這里,自己笑了笑:“喝了三碗酒,然后去打虎了嗎?” 李眸兒也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但看他笑,自己莫名跟著笑起來,細聲細氣地說:“沒有,悄悄跑了。然后就帶著祖父回到襄城,再之后的事情就是找大師騙周晃了。” “大師……”沈青折無奈,“我又忘記事情了,看來是真的需要一個秘書……了空大師現在在哪兒?” “在營里,他要跟著我們回西川。” 沈青折不置可否,轉而道:“這一路你辛苦了,沒有你,襄城之戰不會這么容易。” 李眸兒咧著嘴笑,似乎是覺得不妥,又捂住嘴,嘿嘿直樂。 “眸兒,”沈青折想了想,“你是要現在回西川,還是在營中待著?” 李眸兒想也不想就要說追隨節度,但他抬手止住:“先想清楚,剛剛我已經修書一封回西川,你回去之后就是都虞候。如果你留在這兒,我不可能給你任何一支隊伍的指揮權。” 李眸兒茫然:“為什么?” “因為我自己也沒有。”沈青折說出了這個有些殘酷的事實。 他繼續道:“那些將領你也看到了。哥舒曜自己帶了一部分親兵,曲環則是直接領著兵來的,還有陳介然他們,都是各軍原本的統帥。我是通過控制、平衡這些關鍵頭領來間接掌控整個集團軍……就是整個軍隊。” 李眸兒隱隱猜到了他要說什么,但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她聽見沈青折很慢慢說著:“以后如果你遇到類似的情況,也先試著這么處理。控制和平衡,就像你馭馬一樣,要保持好韁繩的松緊。” “以后……”李眸兒說,“什么以后?” 沈青折笑:“你自己選擇的以后。” 止步于都虞候,還是…… 可是她回去之后就能做都虞候,已經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天底下,古往今來,真的有女都頭,有女將軍嗎?會有嗎? 李眸兒有些恍惚地走出帳子。 節度讓她好好想想再回答,可她連想都不敢去想。 我可以……有野心嗎? 李眸兒腦子里冒出說那句話時候的沈青折。 然后突然地嘿嘿笑了兩聲。 節度要是沒有岔著腿坐就更好了…… 沈青折拆著頭上的釵子,仿佛和頭發絞在了一起,掛住了,怎么都拔不出來:“時旭東。” 時旭東隔著一層帳子應聲。 他失笑,伸手戳著那一塊硬布,讓他從外側能看見小塊鼓包:“你怎么不敢進來?幫我拆一下頭發。” 這次的“嗯”聲回傳有些長,腳步聲往門口走了幾步,沈青折隔著帳子跟上去,聽見那腳步聲在帳簾外停著了。 沈青折說他:“假正經。” 帳外人沒有反駁,又是嗯聲。 沈青折笑著,親了親自己的手,口脂留下了痕跡。而后自簾縫伸出去。 手腕上掛著那支時旭東送的青石凍兒,嵌青石的金手鐲,手指上是金色戒環。 時旭東抓著他的手,低頭給了他一個騎士吻,覆到口脂痕跡上。 周晃舔了舔嘴唇,一碗羊湯加胡餅下肚,腹中一片暖洋洋的,暖意逆著經脈遍及全身。他回味著剛剛那口半燙的羊湯入口的感覺,不膩不膻,鮮甜美味,仿佛從腳底板到天靈蓋都打開了。舒坦。 他留意觀察了,這軍營中來往將士無不是挺胸抬頭,行列也頗有章法,想必平日里cao練得當。 連給姑娘家的羊rou湯都不吝rou與油,想必將領也不克扣糧餉。 總而言之,周晃覺得跟著他們混,有前途。 李眸兒去而復返,把一封信遞給他:“你來給我們節度當秘書。” 周晃立刻點頭:“我一定當好!” 李眸兒:“?” 她正懷疑周晃怎么這么干脆,低頭一看,看到了一個被舔得干干凈凈的空碗。 她又是一偏頭,那看守不利的將士早就逃之夭夭,只留下一個背影。 “快點寫。” 周晃舔了舔凍硬的毛筆,抽抽噎噎地繼續寫會議記錄。 沈青折抬頭好奇地看了眼李眸兒,對方還在盯著周晃,一副監工姿態。 周晃的業務能力遠遠超出沈青折預期,是一位格外合格的秘書。首先,他認字,這一點上超過軍營百分之八十的人;其次,他能寫字,又超過百分之十;最后,他居然還會寫詩。 沈青折的詩歌鑒賞水平約等于初高中詩歌鑒賞水平。按照他的評價體系,在寫詩這件事上,沈青折自己大概是:大海啊,你都是水。是自由的現代詩人。 哥舒曜的層級大概是:大炮開兮轟他娘。屬于狂野張宗昌派。 周晃大概相當于在野皇帝詩。沈青折覺得周晃和乾隆的差距就在于有沒有人捧臭腳。 在野皇帝詩人正苦哈哈地記著他們說的話,旁邊還有一只李眸兒鎮著。自那一天喝了她的羊rou湯之后,他們兩個就算是結了梁子。 “石脂水本就是用來點燃燈的,我們也不知道可以這么用,沒有帶多少,”陳介然說道,“不過炮車還是帶了許多,按照蜀車改的。” 沈青折沒管炮車的問題:“石脂水還剩多少?” 陳介然面色變幻,最終伸出手,比出了一段窄窄的距離。 “一點?”沈青折摸著額頭,“早知道就不用那么猛了……算了,周晃。” 周晃立刻抬頭應喏。 “你給李希烈寫信,”沈青折略側過身子對著他說,“就說,已經探明清楚那噴火的東西,原料叫做石脂水,據說喝了能刀槍不入。給他附上一小竹管過去。” “和先前那封信一起,還是分開送?” “一起。” 先前那封信,指的便是封鎖襄城城破的消息,讓周晃寫信說自己還在苦苦支撐,欺騙李希烈來援。 一陣香氣飄來,是將士端了碗羊rou湯來,旁邊小碟乘著一個胡餅。 每個人面前都放了一碗羊rou湯,只除了周晃面前空空蕩蕩。 一邊吃,會一邊繼續開。現在問題的焦點是李希烈遲遲沒有動靜,似乎并不上鉤。 在你一言我一語的激烈討論中,李眸兒默默掰好了胡餅,執起筷子開始吃羊rou泡饃。 胡餅吸飽了湯汁,酥軟柔軟,過分鮮甜的羊湯味道霸道地占據了她所有嗅覺。奶白色的湯汁里給足了羊rou,掰成小塊的胡餅金黃誘人…… 李眸兒吃得滿頭是汗。 沈青折余光見著她仰臉喝干凈最后一口羊湯,陶碗幾乎罩著她整個臉。 李眸兒擦擦嘴,起身道:“知道了。” 滿場一靜。 沈青折看著她:“你要做什么去?” 李眸兒說:“刺殺李希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