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爺投唐了
襄城已經被圍困三日了。 周晃自寄出去信后等啊,盼啊,那信卻宛如石沉了大海。 不只是李希烈的信盼不來,連東線尉氏與鄭州也沒了消息。他既不知道李希烈那邊戰況如何,又不知道棄他而去的李克誠現在到底在哪里。 周晃站在蕭瑟的襄城城門上,看著遠處黑壓壓的堅固營壘,覺得自己的“晃”字儼然已經要變成“惶惶不安”的“惶”。 “他們昨日也來襲擾了?” 旁邊將士拱手言道:“是。” 周晃的視線落在他疲憊不堪的臉上,長長嘆氣:“你們辛苦了。” 這兩日,對方有條不紊地組織攻勢,派出小股部隊襲擾,或是夜間作大聲擾亂他們的軍心。但等到他們嚴陣以待,對方卻又自行退去。 這是很高明的疲軍之策。 就算自己再三提醒不可掉以輕心,長此以往,是人都會麻痹。等到真正打來時,恐怕他們的守軍便是一觸即潰了…… 站在墻頭,周晃不禁追思過往——剛剛打下汝州、生擒李元平之時,或者更早,他們在討伐梁崇義之時,真可謂占盡天時。那種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境界,猶在眼前。 短短數月后,兩河竟至于一變而為他的葬身之地了嗎? 他懷著一顆惴惴的心,步履沉重地走下城墻。襄城已經被淮西軍洗劫了一遍,到處是冬日蕭條的景象,家家戶戶門戶緊閉。 周晃揮退了跟上來的士兵:“我自己走走。” 他順著這條大路,一直走到了南門邊,北汝河穿城而過,并未封凍,在冬日陽光下粼粼反光。 襄城是肯定守不住的,守不住……那他只能以死謝罪。 周晃看著面前平緩的河水,冒出了一個念頭—— 不如此刻死節,以報都統提攜之恩。 雖然都統經常問候自己的母親,攻擊自己的父親,貶損他的出身,可是…… 可是都統待他們已經算是不薄,賞罰分明,視他們如兄弟——因為他對自己的兄弟也是非打即罵。 日子已經比先前在董秦手下好許多了。 而且若是自己死了,還能保存剩下人的性命。 他向著河流邁了一步。 旁人勸降,不過是以利誘之,以理服之。但李眸兒不一樣。 她準備裝神弄鬼……不對,她們節度那句話怎么說來著…… 李眸兒怎么都想不起來,順便拍了面前人腦袋一下:“都記住了嗎?” 那禿驢嘴里被塞了東西,“唔”“唔”了幾聲,眼帶憤怒。那樣子頗像他們寺院里的怒目金剛。 李眸兒把絹帛取出來,對方漲紅著臉:“眸兒姑娘!貧僧先前、先前給了你落腳地方,怎么恩將仇報!” “恩將仇報?”李眸兒很慢地眨眼,“什么叫恩將仇報?住持,和尚救人是圖回報嗎?不是為了那什么發宏愿普度眾生嗎?” 她對佛經一竅不通,全在亂說。 住持被她氣得險些厥過去:“你——你——” “你”了半天,也沒你出個所以然。 早知道他當時就不該看這姑娘可憐,還背著個老頭,就收留了他們。 李眸兒說:“當然,綁人確實不太好,要不這樣,我介紹大師和覺慧大師認識認識?” “覺慧大師?”他一頓,而后越說越快,“是劍南西川的建元寺?是西川第一禪林那個建元寺?當真能引薦?” “當真,”李眸兒說,“了空大師,你著相了。” “哦哦,”了空說,“真的吧?你不要騙我。” 李眸兒反復保證,又給他松了綁。了空理了理自己的僧袍,神情一肅,又是那副世外高人的出塵形象。 非常能迷惑人。 她拎著了空的后領子上了樹,走坊墻屋頂。襄城小,坊墻也建得寬厚低矮,可以容一人通行。 李眸兒拽著了空蹲在樹木后隱蔽身形,指了指下面一個人影:“就是那個人。” 了空頷首:“這位施主仿佛愁眉不展。” 他們倆注視著周晃神思不屬地往南邊走,隔了一段距離才跟上去,遠遠墜在后面。 “他怎么要……要跳河?” 她眼見著周晃身形搖晃,幾乎要墜下河去,下意識往前跑了幾步,但是隔著一段距離,似乎已經來不及了! 但是他的身形晃了晃,又重新穩住。 李眸兒趕緊剎住腳步:“?” 她聽力極好,聽見周晃喃喃:“……北汝河的水……太涼了。” 李眸兒:“……” 什么啊?她都恨不得給他一腳踹下去! 了空終于跟了上來,連呼帶喘。李眸兒拍了拍他的肩膀,身形一閃,不見了蹤影。 該他上場了。 了空擺好陣勢,袖子一攏:“沾衣濕鞋始覺冷,將斷未斷。” 周晃正在神思不屬地往回走,忽然像是聽到一道縹緲的天外來音,空曠的道路上不知何時多了個和尚,雙眼似寐,口呼佛號。 他狐疑地看了那和尚一眼,腳步頓了頓,繼續往前。 怎么不上鉤? 了空心里緊張,下意識去找李眸兒,但四周哪還有半個影子——怎么辦? 他眼睛一閉,繼續道:“木在院中,是為一困。” 周晃聽見后面遙遙傳來的聲音,站住了。 “東山西嶺青,雨下卻天晴。更問個中意,鵓鳩生鷂鷹。” 他回頭看了看那個詭異出現的和尚,不由自主地開口問道:“大師……我該怎么辦?” 大師沒有回頭,幽幽道:“往西行五十步,入坊二三,自有你想見之人。” 周晃疑惑不解,往前追了幾步,那和尚卻一擺手:“問心,莫問他人。” 他被這大師的氣場鎮住,仿佛丟了神魂般往西走去,走至一半回頭,卻見后面空空蕩蕩,哪里還有半個影子! 李眸兒捂住了空的嘴:“不錯。之后到西川來,報我李眸兒的名號,自會領你去見覺慧大師。” 她匆匆說完,趕忙跟上周晃,越上屋頂,在屋頂間輕巧跳躍著,墜在了周晃身后,隔了一段距離。 她看見周晃進了自己租來的院子,立刻提速跟了上去,趕在他進屋前從窗戶翻進去。 顏真卿正跽坐在桌前,看見她,剛要開口,李眸兒食指壓住自己的嘴唇中間:噓。 顏真卿也學著她手指豎起。噓。 李眸兒一個滾身,躲進了床底。 腳步聲接近,周晃繞過屏風。 他一點點睜大了雙眼。 竟然,這竟然是,顏真卿? 都統讓他去尋,怎么都找不到的顏真卿,竟然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不可能——不可能! 他忽然想到剛剛那位大師的話。 “自有你想見之人。” “問心,莫問他人。” 他往前一步,顏真卿卻厲聲喝道:“站住!” 周晃緊繃了數日的心神,再加上剛剛那位大師的沖擊,竟被這句嚇得一時不敢上前了。 “周晃,你可知罪!” “某……”周晃下意識要反駁,可是…… 可是為什么顏真卿會出現在這里,為什么那個和尚會詭異出現又詭異消失,為什么……等等,等等…… 一切都是因為自己沾上了河水! 是不是,他其實已經跳了下來,這里是陰曹地府? 他啪的一下,跪下了。 顏真卿茫然看著他。李眸兒從床榻縫隙看到一雙跪下來的膝蓋,也是一懵。 這是在做什么? 周晃仿佛已經明白了什么,涕泗橫流:“顏公,怪不得某尋不到你……” 肯定是當日已經被埋在坑里了,而后李希烈后悔,又不敢背上殘害忠良的罵名,于是宣稱顏真卿是被一個女子劫走了。 他就奇怪,哪里來那么高的女子? 所以他能在陰曹地府看見顏真卿。 “某悔之晚矣……” 顏真卿看著他,恍惚間,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子侄,于是顫抖著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 周晃看著他伸來的干枯手掌,難道這是要——要把他打下地獄? 他眼睛一閉,暈過去了。 手懸在半空的顏真卿:“……” 床底下的李眸兒:“……” 她趕忙從床底下爬出來,拍著身上的灰。看看顏真卿,又看看昏過去的周晃。 “……要不綁了他?” 不等顏真卿說什么,李眸兒已經無比熟練地把周晃捆了結實,一手扛了起來。 她又像是小女孩一樣,親呢地挽住老人臂膀:“祖父,我們一起回家。” 周晃悠悠轉醒,眼前是鐵制架子與白色帳頂,他尚沒有來得及思考這到底是哪里,翻身坐起大喊了一聲: “開城門!” 投唐一念起,剎那天地寬。 他說:“某已鑄成大錯,殘害了一位忠良,不可一錯再——” 周晃看著他旁邊一堆人:“呃。” 正在懷疑顏真卿老年癡呆的沈青折:“……” 其他圍觀顏真卿的將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