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善惡之間
“我好害怕……要是我見不到你了,死了……”沈青折說,“別忘了我?!?/br> 時旭東在空隙說了一句“別說這種話”,就又沉默下去,捏著他的手,覺得他的手太冰了一點。 “怎么不說話?”沈青折問。 或許是因為真的經歷過生離死別,他們倆很少論及生死。不只是時旭東不敢說,沈青折自己也在逃避。 這件事本來應該在他醒來之后,就和時旭東好好談談的。 可是當時時小狗的反應太過激了,要安撫他的情緒,就不得不一拖再拖。拖了幾天,就被接踵而至的煩心事絆住,直至現在。 雖然現在也不算是說話的好時候。 他自己的身體他自己清楚。不好不壞地一直拖到今年,看到一點點好轉的苗頭了,又被箭傷了根底。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翠環長大,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年的春天。 “我還以為……” “會說請忘了我,是嗎?” “嗯?!?/br> “我……如果是幾年前剛剛來的時候,可能會這么說。但是現在,我想請你不要忘記我,”沈青折看著他,“就當我自私一次,我希望會有人永遠記得我?!?/br> 時旭東心里難受得厲害。 “不要這么乖……你可以再多要求一點?!?/br> 沈青折提要求:“把那個盧杞還有那個臭臉貓給我打一頓?!?/br> 時旭東鄭重點頭。 只是這么一點點要求嗎……若是他,他肯定要把越昶給殺了。時旭東想。 而且為了防止去地下打擾到青折,必須請覺慧大師做法,讓他永世不得超生。 沈青折繼續說著:“抬棺出征,底定淮西。” “碰瓷左宗棠?”時旭東勉強笑了笑,說,“好,我答應你。” “打到邏娑城,生擒吐蕃贊普?!?/br> “嗯?!?/br> “把喜馬拉雅山炸一個洞,讓來自印度洋的暖濕氣流吹到高原上,改造青藏高原的氣候?!?/br> 時旭東:“?” “建設紅岸基地,向三體人發射信號,將我們地球貓貓教的福音播撒到宇宙中,貓貓得而豬豬?!?/br> 貓貓教狂信徒時旭東:“……多少有些過分了?!?/br> “前面完不完成都無所謂,最重要的是,給我求個宰相位置,”沈青折怕他不了解,湊近了說,“是‘中書門下同平章事’,注意看著小德寫,中書門下同平章事。” 他重復了兩遍,又沾了茶水在憑幾上寫字,叫時旭東有些茫然:“不是中書令,侍中什么的嗎?” “那些都是虛銜,”沈青折一臉嚴肅,“這個才是實職?!?/br> 為了畢生的當宰相夢想,沈青折已經把現在的官制研究透了,鄭重道:“以節度使兼中書令、侍中或同平章事的都是虛銜,是使相。你要是搞錯了,我死了也能被你氣活。” 時旭東眼神閃動:“這樣就能氣活?” 沈青折:“……夸張手法?!?/br> “如果到時候給了你實職,你死了怎么辦公?” “對哦,”沈青折想了想,“要不,把文書燒給我,我處理好了就托夢?” 時旭東幽幽地說:“請沈相簡化一下辦公流程,讓老百姓辦事只跑一趟?!?/br> 沈青折:“……” “而且燒紙會造成大氣污染。” 沈青折張了張嘴,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無力反駁。 時旭東攥著他的手:“所以活著才能當大官。” 為了地球貓貓教,為了讓印度洋暖濕氣流吹到青藏高原上,為了當宰相,沈青折不得不捏著鼻子喝藥。 藥是讓鄭叔則派人抓來的,苦得一比吊糟,鄭叔則在充盈著藥味的屋子里,又說了一條壞消息。 “接戰了?”沈青折抬頭,“傷亡幾何?” “哥舒將軍說,突然與叛軍一部遭遇,傷亡著實慘重,他現在退到了彭婆,叛軍也退回了汝州?!?/br> 鄭叔則說到這里,又趕忙說了句:“我只說,說節度……身體不適,要在東都少留幾日。” 沈青折皺眉。 這是暫時還不想放他走。 他不去前線,僅僅靠著這樣只言片語,怎么也沒辦法做出判斷,遑論調度指揮。 本來準備慢慢磨臭臉貓的脾氣,但現在被盧杞指示鄭叔則,把他困在洛陽……他這次出來干嘛,公費旅游嗎? 好在哥舒曜此人還是有幾分本事的,他爹畢竟是哥舒翰,哪怕家學傳了五分之一,也足夠應付大部分的常規軍事活動了。 但是。還是要說這個但是。 臨時組建的隊伍,比預計少上許多的人,還有桀驁不馴的將領,對上連克數城,氣勢洶洶的敵軍,勝算太低了。別的不說,對方的組織度肯定是要比他們高的,動力也更充足。畢竟叛軍不戰就是死,他們不戰……呃,還能拿錢。 現在發餉是按天算的。 沈青折把空了的藥碗放到案桌上:“留守要殺我,還是放我,給個準話。” 鄭叔則又是直冒冷汗,匆匆告別,走出很遠,隔著袖子捏了捏自己衣袖里的匕首。 不會被發現了吧? 好像沈青折的表情沒有什么異?!撬脑谧雷由系哪且宦暷敲错?,怎么可能沒聽到? 他臉上表情變幻,時而惶恐,時而憂慮,中間一閃而過狠戾。那剎那他在想,不如就這么一刀結果了他算了。 上次顏公來時,他就沒能下得去手,還能辯解說敬慕魯公高義,于心有愧??墒巧蚯嗾邸懒四苡惺裁春蠊??不過是再也沒有新的看罷了。 最終,他放下了手,變幻的表情固定到了一成不變的溫厚,近于懦弱。 他挪著步子回到自己院中,果然又在上演著一出大戲,盧氏哭喊著要投井,旁邊幾個仆婦連忙攔著。 見鄭叔則走進來,哭喊聲更大了。 盧氏聲音凄厲:“鄭叔則!我跟著你有一天的好日子過嗎?!叔侄各個升了官不說,我那小姐妹的郎君,今年還去了長安,在我面前炫耀了多少遍?你呢!你在這洛陽一待就是十好幾年,洛陽留守說出去威風,你管了屁的事!” 他唯唯諾諾道:“還是管了事的……” 盧氏冷笑:“就是鋪你那個陶管子?還是從什么學的……下水道?我看她才叫是下水道!又臟又臭的妓女,也登得上臺面了?” 鄭叔則心里有些著惱,但壓著火氣不說話。 “我就是瞎了眼了才嫁給你!”盧氏見他不搭話,火氣愈發旺了,“連點小事都辦不好!” 小事? 殺人算是小事嗎? 那股火燒得越來越旺,積攢了許多年的憋悶忽然在一瞬間爆發出來,叫鄭叔則渾身都燒得戰栗起來—— “小事?!你給我殺一個試試!” 大吼之后,鄭叔則忽然覺得無比暢快,在滿院驚愕的寂靜里,把衣袖里的匕首掏出來,擲了出去:“人就在廂房關著,現在就去??!” 一貫溫厚的人爆發出來格外嚇人,叫所有人都安靜下來,院里一時落針可聞。 “你……你吼我?”盧氏有些不敢置信,“你憑什么吼我?我不都是為了你,我了我們這個家?” 她像是找到了信念,聲音重新大了起來:“對,對我都是,我都是為了你啊,你不想回長安任職嗎?族叔都打點好了,長安丞和京兆少尹,說是為了什么、什么間架稅,都給罷了官,這兩個職位,你去了長安隨便挑……” 鄭叔則意動,看著她。 “族叔給過你機會的,讓你殺顏真卿你沒殺,我知道那個老頭子名氣大。但是,但是這個人不一樣,殺了他也沒關系……”盧氏撿起了地上的匕首,重新遞到了他的手里,重復道,“沒關系,殺了他也沒關系?!?/br> 鄭叔則低頭,看著重新回到自己手里的匕首。 沒關系的。 殺掉他也沒有關系。 一個病弱的,沒有絲毫反抗之力的人。 而且沈青折還生著病。 盧氏說:“他本來就快要死了,你只是讓他快點擺脫痛苦。是幫他解脫?!?/br> 鄭叔則一點點握緊了匕首。 這條路上,誰不是踏著累累的尸骨往上爬,盧杞自己恐怕就背了不少人命,才一路走來,走到今天,走到了頂峰。 楊炎,不也是盧杞殺的嗎? 他讀的書里是治國齊家平天下,他面對的世界卻是骯臟而混亂的,為什么他會有這么多沒有必要的堅持? 為什么? 他學的那些,君子之風也好,心懷天下也好,究竟有什么用?是能換來一點錢財,還是能換來一斛粟米? 今天能置下產業,靠的也并不是他的君子作風,而是靠著官身,靠著媚上欺下的官場逢迎,靠著盧氏娘家的支持。 盧氏說:“你幫他解脫吧?!?/br> 鄭叔則攥著匕首,去而復返,推開了關著沈青折的房屋。 他的心跳得極快,仿佛是將要完成一件大事——也確實是大事,某種東西被摧毀的恐懼與快樂一同在胸中激蕩,叫鄭叔則出了一層又一層的手汗。 他繞過了屏風:“節度——” 里面空無一人。 鄭叔則呆愣在了原地,半晌,才發現案桌上留了一張字條。 “多謝款待,勿留。” 手一松,匕首落了下去,扎透了床榻。 他惶惶然站在原地,忽然像是被什么盯上一樣,逃也似的跑出了屋子。 一刻鐘前,鄭叔則走遠后,時旭東悄無聲息地從梁上躍下來: “他袖子里藏了利器。” 手放到案桌上的時候,袖子里的利器磕到邊緣,發出了一點響動。當時鄭叔則的臉都白了。 沈青折也看出來了,只是沒有說破,裝作不知。 “他想要動手,又不敢動手……”沈青折嘆氣。 他把自己放到鄭叔則的位置上,也能體會其中的難處。一邊是勢大的妻族,抵達世俗意義上成功的捷徑,一邊是自己的cao守。難以取舍,才導致了這樣的局面。 世上純然的善和純然的惡都少有,多半是這樣的混沌形態,區別只在于一念之差。 沈青折不喜歡考驗人性。導向善或者導向惡,有時候只需要輕輕拉一下,或者輕輕推一把。 “走吧,不給他出難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