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共犯同謀
十五之后,重新開朝,仍舊是兩日一次,沈青折以重傷未愈為由,在家趴著。 他的傷確實也沒好,本來身體底子就薄,又在鬼門關走了一圈。昨日從顏府回來之后,便又發起了燒。 請來的郎中說,這是傷了根底,又憂思過度,要在家中好生調理幾個月,專心養病,什么事都不要做。 幾個月……沈青折根本閑不下來,讓他待在家里幾個月,他能把時旭東的狗毛薅禿。 沈青折覺得郎中瞎胡扯。時旭東把郎中尊為神醫,恭恭敬敬地把對方送出小院。 走到回廊下面,那郎中才重新開口:“那位郎君,恐怕本來就有情志病吧?” 時旭東心里一凜:“是。” “七情內傷,氣血失調……”他嘆氣道,“某所開藥,也只是調理之用,若有心結,便先要將心結打開才是。” 青折的心結…… 時旭東回來,看他坐在床邊對著那碗黑乎乎的藥發呆。 “怎么了?” 沈青折明顯是不想喝,把碗往外推了推:“不知道眸兒能不能趕上。” 他給西川老家去了急信,讓李眸兒即刻啟程,爭取趕上顏真卿的車架,扮作對方家中女眷保護。 不讓黎遇或者崔寧等人去,是因為他們作為將士,根本做不好偽裝,身上殺伐氣太重了。李眸兒是最合適的人選,這幾年在軍中次次考核名列榜首,單兵素質強,女子身份又有天然優勢,不太容易被識破。 沈青折敬慕顏真卿的高義,但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他讓李眸兒見勢不對,還是照原計劃來,把人綁了回西川。 正想著,時旭東輕輕彈了彈他的額頭:“別想了,大夫說你不宜多思。” 沈青折摸著自己的額頭,抱怨道:“怎么還真聽進去了。讓我待在家里幾個月……他是不是要多賺一點藥錢?為什么現在不能吊水?吊個水幾天就好了。還有抗生素……” “以后會造出來的,你那么聰明,”時旭東蹲下來,握住他冰涼的手,“好好喝藥,快點好起來。” “哄小孩嗎?”沈青折失笑。 他看著時旭東蹲在腳邊,像條大狗一樣,仰臉看著他。 似乎不喝藥就不走了。 沈青折一時心軟,重新拿起藥碗,湊近聞了聞:“好苦。” “加糖?” 甜黨魁首拒絕:“會破壞甜的完整性。” 他皺著眉嘗了一口,又放了回去,面無表情了好一陣。 “怎么跟你形容呢……” 時旭東靜靜等著。 “就像跟老公結婚十年了,兒子忘了帶作業我去給他送,他說你穿得好土以后別來了,讓同學看見不好。回去公交車上接到上司電話,說你被裁員了。我想做一下愛釋放壓力,跟老公說,老公,周五了。老公說,等等我吃個藥,吃了藥也沒硬。老公惱羞成怒,說都是你天天要要要的,看不到我工作多累嗎……”沈青折說,“大概就是這樣,蘊含了太多生活的苦。” “……我沒有陽痿。” 沈青折笑:“只是打個比方。” 他看時旭東還是悶悶的,于是捧著他的臉,低頭親了親。 “不打比方了,你自己嘗嘗。” 時旭東被他親著,嘗到藥汁的苦味。 沈青折松開他,又問:“苦嗎?” 時旭東點頭:“熱美式。” 又酸又苦又難喝,還是熱飲。 “比熱美式還厲害,”沈青折說,“所以真的有用嗎?” “這位大夫,是藥王孫思邈的弟子傳人。” “……你早說啊。” 喝完藥,沈青折咬著膠牙餳趴在床上,面前攤開來話本傳奇。時旭東盤腿坐在旁邊。 他略給了個眼神,時旭東就翻頁。 膠牙餳吃完了,時旭東就給他遞新的。 糖吃得太多口渴,時旭東就給他喂水。 沈青折有感而發:“這就是不上班的快樂嗎?” “你這是紂王的快樂。” 糖池rou林的沈紂王笑著說:“麥芽糖呢?給我續上。” 時旭東給紂王續上,看他咬著糖,忽然揪住貓的后領子,湊上去親他 沈青折:“?” 他茫然地被時旭東撫著脖頸親,這位留級生的課業似乎是進步了一點,舌頭淺淺探了進來。 但僅僅嘗了個味,就退了出去。 麥香,甜膩膩的。 時旭東伸手,碾著他的嘴唇,摩挲得發紅:“太甜了。” 沈青折的嘴唇被他蹂躪著,無助地抓住他的手:“也沒吃多少啊……別弄了。” 他聽話住手,一邊說: “沒多少?” 時旭東把憑幾上那裝著糖的兜袋取過來給沈青折看,原本滿滿一兜,現在已經快要見底了。 時旭東估算了一個量:“三天不能吃糖。” “那你就睡三天廂房。” 他們倆沉默對峙了一會兒,沈青折把臉埋進枕頭里,聲音很悶:“……你喂的,你是共犯。” 背后一個熱烘烘的軀體罩上來,幾乎把他整個罩住。 他抱著沈青折,有些頭疼:“我不是要管你,貓貓。而且我也沒辦法真的管住你。” 青折說他要在剝奪里感受到愛,時旭東自己也總控制不住自己的占有欲。 有時候,他能清晰察覺到自己危險的傾向,想把青折關起來,讓他安安全全地活著……其實一直是沈青折在拯救他。沈青折只要存在一日,就是把他從無邊苦海里拉出來。所以他不敢失去,不敢冒一點點風險。 他們其實或多或少有精神上的殘缺。 確實是共犯,也是愛情的同謀。 時旭東親親他的頭發,妥協:“不吃麥芽糖了,明天我去東市看看,有沒有什么新鮮的甜食。” 汝州別駕李元平登上了新修的城樓。背后屬官仍在喋喋說著什么,李元平一揮手道:“不必再議!” 區區一個汝州城,他還守不住么? 據說當日,成都府被吐蕃圍困,那沈七郎不也是守住了嗎? 他來此之前匆匆見了沈青折一面,不過是個花拳繡腿的病秧子。那樣的人便能守住成都那樣的大城,還混上了節度使。 他李元平,昔日是湖南判官,治下有方,頗受上級賞識,中書侍郎還稱贊他有將相之才,經此一役,定然是出將入相。 李元平自認準備充足,早在來敵之前,便堅壁清野,招募工匠,重修了一遍汝州城墻。 他背著手看了一圈,覺得此時的汝州堪稱固若金湯,別說是萬眾,就算是李希烈本人帶著大軍親自來打,恐怕是數月都拿不下來。 “守城,便是要這般守,”李元平站在城門樓子上,高談闊論起來,“這一么,便是要堅壁清野,不可資敵,二則是要備齊糧草物資,這三呢,當然就是要堅守不出了。敵方在消耗,我等便可坐觀其成,以逸待勞。” 周圍人一時都恭維起來,什么別駕英明,什么別駕當世衛霍,什么別駕堪比當日守睢陽的張巡。 提到睢陽,李元平臉色稍變。他自己那些個嬌妻美妾,可不想都煮了來吃。 李元平見他們夸都沒夸到點子上,干脆自己點明,鼻孔對著城外:“你等可看見那河了?” 一眾擁躉便去看那河。北汝河已然封凍,自新修的城墻望去,只見到一片肅殺蕭瑟之態。 李元平見沒人敢說話,一邊在心里罵他們豬腦子,一邊道:“河上的冰,都叫我派人去鑿了孔,面上看著沒有問題,一旦踏上去,便會頃刻落水。” 眾人這次的恭維多少真心了一些。 人群最后,一個人跟著奉承了幾句,趁所有人都沒注意的時候,悄悄溜下了城門樓子。 顏真卿的車架抵達了東都洛陽,東都留守鄭叔則趕忙來迎,卻是滿眼帶淚:“魯公!許州那虎狼窩,如何去得!” 顏真卿卻連車都未下,只撩起簾子:“叔則,我知你心意,不必再說。自御令下達之日起,我被攔了無數次。李勉上折子攔我,陸九要攔我,就連劍南西川的節度使也專來見了我這老朽一面,說要接我去蜀地,頤養天年——國事未平,何來頤養天年一說?不必再勸。” “這……”鄭叔則不斷垂淚,“既如此,還請魯公,請魯公在東都稍作休整,明日……再啟程不遲……” 說到最后,竟是不能成語。 這怕是顏真卿最后一次到洛陽城了。 顏真卿面露猶豫。 “祖父,”這時,旁邊傳來一個年輕小娘的聲音,干凈柔軟,“眸兒一路奔勞,也想稍作休息。” 鄭叔則立刻抓住機會,再三相邀,顏真卿這才首肯。 那口稱祖父的小娘,正是李眸兒。 李眸兒那日接到沈青折的急信,便即刻啟程,換了三匹馬,終于險之又險地追上了顏真卿。 她先是試圖攔下車架,然而拗不過顏真卿,只能默默跟了一路。跟到洛陽的時候,這位見慣世事的七旬老人也有所動容,便讓她稱祖父,算是認了這個干孫女。 “你一閨閣女兒,如何……唉……”鄭叔則的筵席之后,顏真卿長長嘆了口氣。 “沈節度說,正是要某來才最妥當。” 顏真卿何嘗不知沈青折此舉的考量?此行兇險,那李希烈又是豺狼心性,若是派丁壯保護,說不得便要惹怒李希烈。 派一個女眷來,便不大惹眼了。 只是可憐這么好的孩子,要跟著他受磋磨。 顏真卿踱了幾步:“青折定要你帶了話。” “魯公怎知?”李眸兒一驚,隨即努力回憶著信中內容,“我們節度說……” 沈青折尊重顏真卿的意愿,但是不做些什么,不僅愧對自己的內心,更是愧對于天下人、后來人。 顏真卿聽完這番話:“區區老朽之身,哪里就論及天下人?又關后來者何事?” “節度敬慕魯公高義,但求問心無愧。” 顏真卿又是嘆氣:“孩子,走吧。” 李眸兒只是執著地看著他。 顏真卿背著手進了鄭叔則安排的院子,留下一句:“你先顧全自身,再說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