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西山回旋(上)
正午時分,影子在腳下縮成一團。 黎遇站在半山坡的羌寨里,瞇起眼,看著對岸的景象。 若要占據對岸的高地,則必須要渡過面前的沱江。江水在此處流速稍緩,打了個彎后奔騰而去,但因為水深,極難渡過。何況他們現在根本沒有船,也不可能現造橋,那樣要花的時間太多了。 而他從這里觀望過去,隱隱可以看見對岸正在行軍。 運氣終究沒有贏過時間。 有一瞬間,黎遇是有些慌的,只能強逼自己冷靜下來。為首者一旦慌亂,手底下的人只會更加慌亂。 每到這種時候,黎遇都會想:耶耶會怎么做呢? 黎遇三歲習武,大一些了,便開始跟著耶耶學兵法。學古人一場場勝仗或敗仗,熟記、理解、乃至推演。 耶耶常說,兵無常勢、水無常形。黎遇便問,那為何還看那些古人的例子? 為了避免犯已經犯過的錯誤,為了遇到類似情況時,還有可求助的“老師”。 韓信破魏。 這四個字浮現于黎遇腦海中。 兵仙的身影仿佛就出現在背后,枯瘦的手指指向了對岸。 韓信聲東擊西時,是用木盆渡過的江……然而他們上哪兒找可以裝人的木盆呢? 黎遇正想著,余光忽然掃到院中的幾個大木桶,心里一哂。也不知道這有幾分運氣使然。 他們行軍到這里,暫時借了這半坡羌寨的地方停駐休整,以備渡河。 院子里陳列的似乎是打谷用的黃桶,在川北很常見,一個木桶就能裝下五六個人。黎遇心思一動,又突然想起來沈郎的要求,說話要和氣,借東西要還。 他拱手對縮在角落的屋主人說:“老丈,這木桶可否借我等一用?事后必然歸還。” 黎遇已經盡力和氣了,但是對方卻仍然縮在角落瑟瑟發抖。 自打他們進來,這老丈就是這樣一副姿態。 可能也不相信自己會還。以過去軍伍之人的作態,搶便搶了,他還這樣問一下,又說要還,倒顯得虛偽。 黎遇說不出來心里什么滋味,越想越多,很不好受。 最終只能從兜里掏了兩貫錢,放在了屋內的案桌上,隨即不再多待,指揮各隊搬桶去江邊。 買來的木桶被推入了江,還沒往里站人,很快搖搖晃晃地,竟然要傾覆了,親衛眼疾手快地用竿子想夠回來,結果自己差點兒也栽進河水里。 所有人都傻了眼。 黎遇蹲在河灘邊兒瘋狂撓頭。眼見著對面敵軍都上坡上到一半了,自己這邊江都沒渡過去。 難道韓信破魏是編的?木桶和木盆也沒有差多少吧? 這個時候,背后忽然響起一道蒼老聲音,說了一串黎遇聽不懂的話。 黎遇回頭,愕然發現竟然是剛才那位老丈,他穿著羌人衣服,裹著頭,剛剛說的也是一串羌話。 有懂羌語的將士翻譯:“老丈說這樣不行,得把四個綁在一起,便能平穩了。” 黎遇雙眼發亮,一下跳起來,對著老丈連連道謝。 但是渡了江,新的問題又來了,他們在往山上沖的時候,和敵軍在半路相遇了。 隔著幾重密林,對方沒有立刻發動攻擊,遲疑道:“su?” 吐蕃語,意思就是誰。 黎遇歪歪頭,親衛立刻把一路綁著帶來的吐蕃俘虜推到了最前面,拔出他嘴里的絹布。 這人正是當日攻占打色兒寨的時候,出來跪倒在黎遇面前,直接投降的那個頭領。 頭領非常識相,立刻高聲喊道:“我等乃是元帥派來,與你們一同合擊的!” 又說了一番自己是哪個如,哪個籠官管著的,說得有鼻子有眼,說完了,還把自己用唐話小聲翻譯一遍。 不說對面了,周圍唐軍將士都一愣一愣的。 怪不得這人之前能當頭領,考慮周全,還見風使舵,他不當誰當? 對面不疑有他,立刻要求他們快速前進,盡快占領這塊高地。 就這樣,雙方在莽莽榛榛的山林中奔襲起來。 黎遇帶著一隊人,開始了和吐蕃軍的競速,一邊還要注意吐蕃軍的動向,以免雙方突然碰頭。 就這樣小心翼翼又爭分奪秒地跑了一段,那邊的聲音忽然小了,而后是一句不甚明顯的命令。 黎遇會吐蕃語,畢竟耶耶生前常年和吐蕃人打仗。他聽出來,這是讓隊伍休息一下。 休息? 你們是怎么敢休息的啊? 黎遇害怕有詐,說不定是對面看出來他們異常,故意來騙他們。于是打了個手勢,示意暫時停一下,又推了把俘虜頭領。 這位蕃jian會意,沖那邊大聲問:“怎么了,兄弟?” 對面遙遙傳來:“跑累了,歇一會兒。” 黎遇:“……” 他摸了摸臉頰上的汗:“問一問,他們不怕元帥責怪嗎?” 頭領問了這個問題,得到了一連串回答,說得太快,黎遇只捕捉到一些關鍵詞。 頭領回了對面一句,才小聲翻譯說:“昨日有人接到了天鬼撒下來的信,你們沒接到嗎?在成都當俘虜還有飯吃……” 后面大致發表了一下對俘虜生活的向往,他們也想有車有房子女都有工作,每天挖挖土。不像打仗,還要擔心丟命,要么就是缺胳膊斷腿。當俘虜真好,成都府里面的人才多,說話又好聽,還能見到薛濤姑娘本人。 黎遇:“……” 他心里對沈郎的敬意又多了幾分。 沈節度那些看起來古怪的方法,最后似乎都會在某些奇怪的方面奏效? 黎遇示意繼續前進,但稍稍壓了下速度,以防萬一。如此行進了一段時間之后,旁邊林中卻又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都不用黎遇推了,絹布一取下來,蕃jian頭領就問:“兄弟們,你們怎么又追上來了?” 那邊傳來連呼帶喘的聲音:“元帥來了,元帥來督戰了,你們也快點兒吧!” 云尚結贊自己來了? 黎遇這一隊立刻提速,想要先他們一步抵達。但是比不過那邊是真的有生命威脅,高原人的肺活量又格外強悍,越是高處,越是適合他們活動。 那隊吐蕃軍很快遠遠超在了前面。 越往上,植被愈發稀疏。仿佛有餓狼在后面追著的吐蕃這一部人搶先到達了預定地點。 他們回身一望,卻看見山林里面,一隊唐軍或坐或站,一個年輕的將領叉著腰,大口大口喘著氣,滿臉的汗。 顯然是跑不動了。 剛才一直說話的就是他們啊? 為首的吐蕃軍沉默片刻,居然大聲問了句:“優待俘虜是真的嗎?” 黎遇一愣,看了看旁邊的蕃jian。 你們蕃jian還帶彼此感染的? 難道他的運氣好到這種地步,剛好碰到一隊想投降的吐蕃軍? 黎遇回道:“真的!” 下一刻,對面卻紛紛舉起了古司長刀,向著他們俯沖過來。 黎遇明白了兩個道理。 一是,戰爭是容不得任何輕忽的,不能低估敵人的狡猾,高估自己的運氣 二是,耶耶說的沒錯,果然沈郎奇巧機謀還是靠不住。 靠不住的沈青折剛剛到了丫二高地,想打噴嚏又打不出來,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時旭東偏頭看他,鼻頭揉得有些發紅。 好可愛。 沈青折站在黎遇剛剛在的羌寨,從老丈嘴中得知了始末:“還真讓他渡過去了。” 而且木桶過江,虧他想得出來,學韓信嗎? 別人學聲東擊西,他學木盆渡江。黎逢春泉若是下有知,說不定能氣得活過來。 而且兩貫錢就弄走了這么多桶…… 沈青折忍痛,幫黎遇墊付了剩下的一大筆錢。 付完錢,他都不愿意再踏進羌寨了。這羌寨才是真正的銷金窟。 他站在半坡上,舉起望遠鏡看對面的態勢。 “估計很難,黎遇是仰攻,”沈青折轉了個方向,見到一面熟悉的紅色貔貅捧日旗,“云尚結贊自己來了? 時旭東跟上來,手里拎著沈青折的抽繩錢囊,來的時候還是沉甸甸,現在一晃還能聽到叮呤咣啷的銅幣響。 他幫沈青折重新栓到了躞蹀絆帶上:“你忘了這個。” 沈青折嘆氣:“現在這個錢囊,最值錢的是錢囊本身。” 時旭東笑了笑:“嗯。還帶刺繡呢。” 如今里面裝的錢都不夠買半個錢囊。 沈青折又在心里罵了遍黎遇那只敗家魚。肯定是這次作法又獻祭了他的財運。 罵歸罵,其實黎遇這支先頭部隊能搶渡過去,現在還能在半坡處維持住,已經大大出乎沈青折的意料了。 后續的大部隊快速沿著河岸向左右展開,左少右多。還有拆成零件運來幾架炮車,由專門的兵士在河岸邊快速組裝起來,為對岸的先頭部隊提供掩護和支持 沈青折的望遠鏡挪向左邊,云尚結贊來的那條路。 “如果他親自來了,那現在無憂城應該是空的……” “別想著偷家了,貓貓,過不去,”時旭東說,“如果有電臺,還能通知汶川的張承照從那邊繞過去。” 沈青折略想了想此間地形,無奈嘆氣:“若是派個腳程快的踏白軍去汶川,大約明天能到。” “最快是天黑。” “那也有些來不及,飛鴿傳書?算了,丟件率挺高的。” 他只能放棄這個想法,順著江繼續看,看著看著,面容突然一肅。 “他們也在渡江。” 可能是想從右邊側翼迂回過來,偷襲他們的大部隊。 或者說干脆就是沖著自己來的。 平心而論,這一招很是精妙。要不是他有望遠鏡,對方真的能悄無聲息地潛入,給予他們重重一擊。 沈青折放下了望遠鏡:“今天可能要學韓信學到底了。” 等黎遇回來就給他上一課,告訴他別學木桶過江了,學點兒高級的,比如,他今天要學韓老師的——半渡而擊。 顧名思義,在敵軍渡過一半,首尾不接時發動攻擊,以造成混亂。 這支渡江的隊伍,已經有大半到了河岸上,后續還在不斷運來兵士。 然而就在此時,一支唐軍突然冒出,對他們發動了襲擊,沿著河岸切割開了江中與岸上的部隊。 因為猝不及防,一開始確實造成了極大的混亂,但是很快,對方組織了起來,與突如其來的唐兵纏斗在了河岸邊,僵持不下。 沈青折一時有些默然。 他還說黎遇呢,他自己也沒好到哪里去。黎遇學木桶渡江好歹是成功了,他學半渡而擊,學了個五分之四渡而擊。 對方已經快要渡完江了,現在留在這岸的是一支完全可以組織起來的隊伍。 再看左翼,陣線稍顯薄弱,對面不斷有吐蕃兵翻越而下,和他們沿著河岸隔江對峙。 他們現在就像是被一只不斷收攏的手攥著,隨時要被捏碎。 隨后的情況愈發糟糕起來,沈青折聽見河岸邊一片喧嘩躁動,心里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很快便有人來報,左翼也有吐蕃軍渡江成功,已經和左翼接戰了。 仿佛這樣的厄運還不是盡頭,很快,有人抬著渾身血污的黎遇過來。很顯然,高地已經丟了。 他似乎還有些神智,勉強抬眼看了看沈青折,似乎要說什么。 沈青折看著他的樣子,腦子里一片嗡鳴。 黎遇不是一向運氣最好么?怎么讓自己落到這樣的地步? 是因為……他嗎? 如今他們處于全面弱勢之中,被包圍蠶食,限制在支流這一段的小峽谷之中。 云尚結贊的手,即將收攏了拳頭,砸下重擊。 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