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優勢在我
吐蕃軍隊一向看重馬匹糧械。截斷之后不過半日,下午時分,無憂城內就迅速做出了反應,派出三千步騎兵向據點進發。 黎遇帶了三百余人,時旭東那邊路稍好走些,帶了五百余人,后續汶川大營又給他們輸送了一些軍械、馬匹和一百余兵士。 如此合起來,四舍五入,可以粗略算作一千。 一千輕步兵加少許騎兵,對三千吐蕃重步重騎。 時旭東:優勢在我。 不得不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自信和八風不動的良好心態,還是讓黎遇在出發前稍稍心安了一點。 但也只有一點。 他帶著兩百余人,還有一輛炮車,埋伏在山后巖坳處,靜靜等待著對面時都頭的信號。 炮車是大營那邊新送來的,因為道路顛簸,拆成了很多部分,他們在這個山坳里,靠著一本手抄的“說明書”,勉強組裝了起來。 至于投擲的石丸,這里附近隨便撿撿就是。 黎遇看著那架炮車,越看越覺得粗陋。 不會發不出去吧? 黎遇決定,還是不要自己嚇自己,繼續靜悄悄蹲著。 設伏并非是在山頭上蹲著,小時候的黎遇還犯過這樣的錯誤,被耶耶擰著耳朵教訓了一頓。 設伏是要在稍遠的地方,到行動時,再涌向預定地點。 他在心里復習了一遍要點。在對面沒沖下來的時候發炮,才能保證不射到友軍。然后就是切斷行軍隊伍、打亂其行進隊伍、力求一舉沖散。 但他們總共只有這區區九百人,真的能……沈郎為什么不多派一點人來呢……反正,現在還圍不了無憂城,不需要那么多人留在那兒…… 隨著他的胡思亂想,轟隆隆的聲音越來越大,黎遇直起身子,挨著旁邊的巖壁聽了聽,判斷他們應該行到了視線范圍內——望遠鏡的視線范圍內。 望遠鏡也被時都頭暫時征用了。 黎遇整理著紛亂的思緒,吐出一口氣。 決策、執行,難的從來都是后面一步,既然已經商定好計劃,只要堅決達成便是了。 但還是有些心虛。 一聲尖銳的哨鳴,是對面發出的信號。黎遇收斂心神,立刻帶著這區區兩百人沖了上去—— 然后站在山頂陷入了迷茫。 怎么這么多人? 戰場形勢瞬息萬變,下面混戰一團,已經來不及了發炮了。 他門好不容易組裝好的。 黎遇想了又想,一咬牙:“搬石頭,對河里射一發!” “喏!” 不然顯得他們沒上工一樣,讓對面的兄弟怎么看? 黎遇親自掄起大錘,朝著激發處重重砸下。石丸高高拋出,劃過混戰一團的河灘,正中戰圈之外一人。巨大的沖力攜著石丸,把他生生砸下馬去,血rou模糊成一片,鮮血混著腦漿,緩緩匯入河流。 一片寂靜,而后喧嘩四起。 “他們在說什么?”黎遇更茫然了。 “……黎小郎!大功啊!”旁邊聽清楚了的人激動道,“是大將!正好砸中了吐蕃的將領!” 黎遇:“……”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太可恨了,他的運氣怎么就這么好,讓他的才華沒有用武之地。 時間回到鳴鏑箭發出之前。 無憂城外,央吉尚且不知道自己將要命喪炮石,他領著三千兵士,向著沱江上游進發。 代任籠官云尚結贊要求他天黑之前,務必奪回打色兒,重新打通補給線。 央吉非常謹慎,沒有一股腦在河谷行進,而是分了三路,一路重步兵在中,走得稍慢,兩路騎兵在兩岸坡上前進,速度更快一些。 如此謹慎地推進到人古寨附近,也沒有遇見伏兵。 剛剛那段路,地勢異常險峻,是沿路最適合設伏的地方。 對方為何沒有設伏? 難道是沒想到? 央吉一開始還有些疑神疑鬼,但是又想到探子的消息:對方也只有數百人而已。 即使這半日再增,也不過一千。 三千對一千,優勢在我。 而且繞道去打色兒的路全都是羊腸小路,異常險峻,這就注定了對方沒有什么大型器械。 比如成都那些神鬼莫測的炮車,應該都在船上。 想到這里,央吉又想到云尚結贊的死命令,天黑前必須奪回,否則面對他的,就是點天燈和活剮天葬二選一。 他一咬牙,舉起手中的古司長刀:“三路合一,快速前進!” 一路往前奔馳了十多里,眼見著要到打色兒了,突然從右手邊撲下飛蝗一般的箭矢! 是伏軍! 然而此地地形太過狹窄,根本展不開隊伍,飛蝗一般的箭矢過后,伏軍似乎沒有再射一次的舉動。 果然是軍械不足。 那邊山頭上,涌下來了……一小撮人。 看著就兩三百個人。 這比山賊還不如。 央吉心中暗喜,拉下面甲:“不要理會!直接去打色兒!” 山坡上的伏軍卻并不接近,只是拉弓射箭,對于人馬俱披鎖子甲的吐蕃軍而言,就跟撓癢癢一般,他們很快沖到了那小塊河灘上。 然而央吉卻看見,當先一騎卻突然身子一矮,似乎翻下馬去。 一個又一個,宛如撲到岸灘上的水浪,消弭無形了。 他在隊伍中段,看得不甚清楚,他根據直覺勒住韁繩,側沖出去。 側面踩著河邊淺灘,迂回到前側,央吉卻是雙眼睜大,立刻聲嘶力竭地喊道:“停!都停下!” 一時之間人馬嘶鳴,剛剛沖奔起來的騎兵很難停住,不斷有人馬沖上去,成為浪花一朵。后面搞不清楚情況的步兵也在往前涌來,推擠著他們。 他們面對的是排列緊密的陌刀陣,入墻如林。 陌刀是一種雙刃長刀,桿身非常長,堪稱騎兵的天敵。 又一個來不及收勢的吐蕃騎兵,驚恐地迎面撞上陌刀,寒光凜冽,他被穿透了胸膛,當場氣絕。 損失了一大批騎兵,好不容易控制住頹勢,央吉一咬牙,只能打道回府。 但是就在他轉身之時,卻愕然發現,不知何時,他們的身后竟然立著了一支騎兵! 明光鎧,鐵兜鍪,旗幟招展。 從空中看,這支騎兵宛如一把鐵錘,將他們錘入陌刀陣制成的砧板上,錘至血rou模糊。 黎遇在山頭看到的混戰只是表象,實際上吐蕃兵在單方面挨錘。 央吉環顧四周,勒著韁繩,不知所措。 馬蹄踩在河邊淺灘里,偶爾踩踏濺起的水珠,都撒在他的皮質鞋靴上。 央吉沒來得及數清對面到底有多少人,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就有從天而降的石丸,終結了他的性命。 大獲成功。 沈青折翻身下馬的時候,腳下一軟,身子歪斜,被旁邊的親衛險險扶住。 他剛要撒手,卻被沈青折反手抓住護臂,而后就對上他濕漉漉的眼睛。 “腳崴了。” 親衛:“……” 開戰以來,幾個將領都或多或少負了傷,只有沈青折這位節度使毫發無損,只有病沒有傷。 因此關于他的奇妙傳言里還有一條:沈郎神功護體,刀槍不入。 現在這個謠言估計是要破除了。 沈青折苦中作樂地想著。 他一瘸一拐,還牽著馬,在淺灘邊跋涉,看到央吉面目模糊的尸體:“這是首領?” 跟上來的黎遇很緊張:“嗯……” 沈青折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立大功了啊,你耶耶應該很高興。” 說到這個,黎遇就有些赧然:“某也不敢,貪天功為己,不過是運氣……” “那也得是你運氣好,”沈青折笑著說,“你當時旭東為什么說優勢在我。” 完全是因為他們有歐皇。 黎遇更不好意思了:“是沈郎來得及時。” 這陌刀陣,以及迂回來敵人尾部堵住的騎兵,都是沈青折帶來的。 沒有真正指望幾百人就能干點什么。 打發了不好意思的鯉魚同學去吃飯,沈青折一個人走在這條小徑上,往打色兒寨方向走。 時旭東估計在那兒吧…… 他正想著,看見一個人往自己這里快步走來。 是時旭東。 時旭東看見沈青折牽著韁繩,那匹棗花馬很親昵地挨著他,噴了個響鼻。漸趨于枯敗的山林之間,陽光斑駁在他的衣袍上,宛如畫里的人,夢一般的場景。 時旭東走進了畫里。 他顯得有些急切,扶住沈青折的后頸,低頭親住了他。 千林萬壑,松濤入耳。 可惜沈青折一張嘴就要破壞意境:“腳疼……” 時旭東忽略這句話,把他推到旁邊的樹干上,親了好一會兒,顯得格外急切,沈青折推了他好幾下,沒推動,親吻間隙里表達自己的不滿:“時旭東!” 時旭東松開了。 他很害怕。 天知道他看見混在騎兵最后的沈青折,那一瞬間,他腦子里閃過多少陰暗的心思——為什么要把自己放在這么危險的處境里?是不是只有把他關起來,才能讓他…… 讓他好好活著。 時旭東閉了閉眼,抿著嘴,一言不發地走開。 沈青折:“?” 好像是又生氣了? 他一瘸一拐地追上去:“時旭東……” 對方回頭,似乎是剛想說什么,但看他走路的樣子,卻突然頓住了。 “……腳崴了?” “下馬時候崴的。” 時旭東沉默著,背對著他蹲下來。 沈青折知道這是要背他,卻笑著說:“這樣讓我想踢你屁股。” 時旭東不說話。 沈青折在心里罵臭狗,臭時小狗。然后趴到了他的背上。 時小狗的手抄過他的腿彎,輕輕松松把他背了起來。 他聽見貓貓趴在自己背上嘆氣。很輕。 走了一陣,貓爪子伸到他眼前,捏著一片葉子:“看,有三種顏色。” 紅黃綠,在一片葉子上鋪染開,濃郁熱烈。 時旭東心里發軟。 如果這一刻能一直一直持續下去就好了。 同時,崔寧剛剛抵達成都府 他帶著幾個親兵,比時旭東等人還要早走一步。但因為路程稍遠,在第二日下午才終于到了成都。 踏入城內,崔寧便覺得氣氛不大一樣,似乎過分肅靜了一些。 他一路沒吃飯,準備找個胡餅鋪子墊一墊再去節度府,但沿街那些開坊墻的鋪子都緊閉著門,宛如回到了吐蕃圍城的時候—— 不,吐蕃圍城的時候,因著沈青折維持著秩序,城內都還算氣氛輕松。 崔寧一連敲了幾家,都是稍開一條縫隙,看見他一臉大胡子,又嚇得猛然闔上門。 為什么? 他滿懷疑問,終于敲開了一間馎饦鋪子,對方與他遞了碗放久涼透了的馎饦。 見他囫圇咽下,便搶了碗回來,趕忙閉門,連錢都沒敢要。 崔寧眼疾手快,用腳卡住門縫:“哎,哎這位娘子,某不是壞人。” 對方驚恐的眼瞳里,映出來他一臉的大胡子。 崔寧:“……某是今日剛回成都,覺著成都似乎不如往日繁華,敢問娘子,這是為何啊?” 見他確乎沒有什么歹意,鄭二娘這才慢慢放下心,但手仍然緊緊把著門。 她一手在背后,還握著把鋤頭。 剛剛有人來敲門,救了她們娘倆的娘子要去開,但被鄭二娘搶先了。 若是來者不善,她自認還是有兩把力氣,能抵擋一二的。 “說是官兵來了,”鄭二娘簡短道,“北邊兒的官兵。” “北邊兒?” 崔寧還要再問,對方卻哐的一下甩上門,把他的胡子都夾掉幾根。 他心疼地捋著自己好不容易養起來的大胡子,一邊想,還真讓沈郎說中了。 曲環果然不安分。 前一天沈青折睡不著,掌著燈來他帳子里跟他說,讓他秘密回成都。 沈青折在成都給他留了很多軍械,還有一萬兵士。若是曲環領兵來偷家,便固守不出,照著當日對付吐蕃的法子來便是,若是沒來…… “不可能不來,”沈青折說,“如果是我,看見一塊肥rou吊在前面,也忍不住來啃兩口。” 崔寧:“沈郎不是不吃肥rou嗎?” 某些節度挑食挑到人盡皆知。 沈青折:“……這是個比喻。” 崔寧一邊想著那個比喻,踏進了節度府的大門,居然連通傳和執勤的人都沒有。 他見到倒在地上滿臉鮮血的戍衛兵士,心里一突。 有人闖入? 崔寧神色逐漸沉下去,大步走入工字殿,同樣空無一人。 再往里走上一段便是沈郎的小院,院子里的木芙蓉落得差不多了,空地上還有燒了一半的床褥,以及一個破碎的瓷枕。 是什么人闖入?難道和沈郎有仇? 寢房門大開著,屏風上影影綽綽有兩個身影,都是坐著的,一大一小。 崔寧轉過屏風,和謝安四目相對。 謝安看見那個大胡子人,腦子都快炸了,居然連人帶胡床往后挪了一步,因為被堵著嘴,只能嗚嗚。 因為他的移動,靠在他身上的翠環一下跌了下去。 崔寧:“……” 大胡子看他一眼,沒說話,把小姑娘先扶起來。 謝安:“¥%@&!!!”動我可以,放開翠環! 翠環定定看著扶自己起來的大胡子,輪廓很熟悉。 她努力想啊想,終于想起來了,這不就是許久沒見的崔都頭嗎? 翠環搬著自己的月牙凳往前拱: 崔都頭快幫我松綁! 謝安一看,感動得不行,翠環這小姑娘太講義氣了,趕忙也往前: 放開她,沖我來! 崔寧被沖他咕蛹的倆人嚇得連連后退,開口:“等等等等。” 謝安不動了。 他聽出來,這不就是崔寧嗎?怎么留這么大的胡子? 崔寧趕緊給他倆松綁,取下口里的布,還扶起了躺在角落的林次奴。 林次奴勉強睜開眼看著來人,入眼就是一臉濃密彪悍的大胡子。嘎嘣一聲,又暈了過去。 崔寧只能讓他躺回地上,還好沈郎這里都鋪著茵毯。 剛放下,余光就看見謝安就準備往外跑,崔寧伸手將他一攔:“做什么去?” “快點兒,”謝安急忙道,“來不及了,他們說、說是在城墻根埋了火藥!不知道是哪一段城墻——” “何為火藥?”崔寧奇怪,“城墻又不是火就能燒塌的。” “火藥炸城墻就像當日炸船一般,沈郎與我講過,”謝安快速道,“上午是一個自稱昭武校尉的人,叫越昶,闖進來把我們都綁了……崔都頭?” 崔寧聽到炸船,就有點反應不過來了。 當日在檢江上炸船,不只讓吐蕃驚惶,他們這些人也都驚恐萬分。 不然也沒有那么關于沈青折稀奇古怪的傳言了。 “你是說就像炸船一樣?”崔寧回過神來,便下意識懷疑,“沈郎都做不出來的東西,那,那越什么頭怎么就有?” 翠環:“因為他們是天兵天將!” 謝安:“有沒有可能,他叫越昶?” 這個記不住名字的毛病,究竟是從誰開始的? 翠環自顧自說下去,頭頭是道:“天兵天將發現沈郎私自下凡,便要捉沈郎回天上。” 那個為首的天將似乎異常生氣,看著看著沈郎寫的那些東西,忽然陰沉著臉色,一腳踹到了旁邊矮榻上,那矮榻腿都裂開了,搖搖欲墜。 翠環覺得,肯定是沈郎泄露了什么天機。 “剛剛那個人把沈郎的衣服被子都燒了,還把瓷枕砸了,耶耶這才嚇暈的,”翠環分析道,“這是為了不讓沈郎留戀凡俗。就像仙女,董永把衣服偷走了,她就只能留在凡間,所以得把衣服燒掉,這樣就偷不走了……” 崔寧和謝安同時:“少看點傳奇!” 翠環委屈哼聲。 什么傳奇?傳奇是人人都看得的,這故事是獨她有的。是沈郎親自講給她聽的故事,從天上帶下來的故事。 崔寧扯回來話題:“這個火藥到底……” “走,”謝安懶得和他廢話了,拽起還在委屈的翠環小朋友,“邊走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