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久霧頂頂
馬蹄聲掠過大道,直抵節度府,不過十來騎,把住了幾個大門,將門口護衛團團捆住。 幾個著甲佩刀將士就這樣堂而皇之,徑直踏入了節度府。 謝安急急走出來,正和領頭的高大將士碰上面,對方掃他一眼,沒說話。 謝安厲聲道:“爾乃何人?所為何事?” 越昶只是看著周遭的陳設。這節度府外面看著氣度不凡,內里陳設卻顯得落魄,只有一些雕花窗欞能顯出些不相稱的浮華氣質。 實際上,沈延贊在成都沒少斂聚浮財。這節度府正是他在任時新修的,落成之時內飾外設極盡奢華。 然而他棄城而逃的時候把東西搜羅了一遍。沈青折前幾日為了籌措資費,恨不得把地板磚都扒起來賣了,又把僅剩的字畫瓷器高價給了當地富商,這才顯得格外落魄。 打量完了,他才對著面前的年輕文士說:“讓你們沈節度來見我。” 這人說話毫不客氣,謝安心里一突,軟下態度道:“不知這位郎君姓甚名誰,所謂何事?某也好與沈郎通傳?!?/br> 然后就讓他等著,奉上茶水,直到讓他等到沒有耐心自行離開。 謝安正想著,看有個小小身影從外面跑了進來,正是去而復返的翠環。 她險些撞著那黑甲人,撲到他腿邊,抱住他的腿:“五郎!出大事了!快把沈郎喊回來!” 謝安:“……”這傻孩子。 “不在家?”對方若有所思,手搭在自己的刀上,一邊徑直往里走,“昭武校尉。越昶?!?/br> 這是回答他“姓甚名誰”的問題。 謝安根本來不及攔,他被一邊一個將士架住,讓他指沈青折的臥房所在。 “某是不會說的!”謝安大呼,“放開!你們這些豎子、小兒!快放開!” 他被架著往前,雙腳不能著地。翠環還愣愣呆在原地。 謝安掙扎之中,看見林次奴一個健步沖上來——把翠環拖了回來。 你倒是救我啊! 謝安心里又悲憤,又絕望,并決定等沈郎回來就狠狠告林次奴一狀!罰他三個月、不,六個月的月錢! 翠環被自己耶耶護著,看著為首那個高壯將士,心里卻有諸多疑慮。 “月場”……這個名字好熟,她聽過的呀……到底是在哪里……? 對了! 這個菩薩沈郎剛剛來的時候,昏迷那段時間里,念的就是這兩個字,沒有錯的。 翠環看著那群人,心里涌出一個念頭。難道,他們就是來抓沈郎回天上的天兵天將嗎? 謝安被架著,穿過日日要走的拼花散水小徑,進到院子里。閂好的門鎖宛如虛設,那越姓校尉一腳踹開了房門,繞過屏風,看見里面的床榻。 “是沈青折的臥房吧?” 謝安梗著脖子不說話。 越昶卻自顧自道:“肯定是?!?/br> 他背著手,俯身低頭聞了聞那方瓷枕,沒有聞出什么來,只有些很淡的皂角香氣。 “收走。”他指了下瓷枕和被褥。 謝安阻擋不能,只能看著他們把東西統統搜走,宛如抄家一般。他氣得雙頰漲紅。這時,翠環居然鉆過來了,仗著個子小,從縫隙里擠了進去,沖到越昶身邊,抱住他的胳膊就是啊嗚一口。 硌到牙了。 一口咬在堅硬護臂上,疼得她差點流下淚來。隨即,翠環被拎著后領子提到一邊。 “你和我女兒很像。”他說。 翠環沒聽清。她捂著嘴,頭暈目眩,坐到了地上,酸痛又委屈,臉上掛著淚珠,小狗一樣嗚嗚哭起來。 一旁矮榻上有幾件疊好的衣服,挨在憑幾邊。最上面一件是正紅色圓領袍,纏花龜背暗紋。 越昶在翠環嗚嗚的哭聲里把袍子拎了起來,打量片刻。 他印象里的沈青折,只有穿西裝的樣子。 他皮膚白,紅色應該很襯他。 “這個也收好。” 幾件衣服被收起來,它所擋住的憑幾也顯露出來。憑幾下面有一方木匣子。 越昶掂了掂,很壓手,不知道是匣子的凈重還是里面東西的重量。 或許是沒想到有人能闖進他的臥房,這個木匣子沒有上鎖。打開來之后,里面整齊碼著一些裁成統一規制的紙,毛邊清晰可見。 越昶取出來,一張一張翻過去,內心愈發確定。 上面用炭筆寫了很多東西,簡體字,還有阿拉伯數字,一些演算,一些一閃而過的想法,都落成了字句。 中間有一張似乎是心情煩躁,畫了個小小的生氣臉。 越昶的手指拂過圓潤筆觸,就像是隔著紙張,摸到了沈青折當時落筆的手。 沈青折…… 謝安眼睜睜看著他打開了那個匣子。那里面是沈郎去新繁之前寫的一些筆記,還沒來得及焚毀。 那校尉自踏入門來,始終冷著臉,此時翻著那些筆記,臉上卻帶了點兒笑。 越昶又往下翻了一張,笑容凝固住了。 沈青折畫了條小狗。在旁邊寫—— “時旭東”。 時旭東打了個噴嚏。 他懷疑出發前和老婆親親的時候,交叉感染了一些感冒病毒。 其實他在第二天就不怎么生氣了,但是……青折哄他的時候太過可愛。 因為心虛,似乎什么要求都能答應,弄成什么樣都可以,弄難受了,反而湊過來哄罪魁禍首。那樣子讓他又心癢又心疼。 時旭東一邊覺得自己無恥,一邊享受這樣予取予求的青折。 但是他也不敢太放肆,要真的放開來做…… 時旭東一邊想著,一邊從箭囊里取出一支箭,搭上弓弦,箭尾卡在虎口,大拇指扣弦,標準的蒙古式。 拇指上的金制扳指在陽光下折射出耀眼光芒。 時旭東微微瞇起眼,松手之后,箭矢飛撲出去。 中了。 望樓上面的吐蕃兵身體一晃,隨即倒地不起,甚至沒有驚動任何人。 時旭東繼續看自己的金扳指。 這是昨天臨行前收到的禮物。 沈青折注意到他大拇指的繭格外厚重,關節變形也更厲害,于是送了他一個扳指。 材料仍取于釧環。 前段時間沒見著那對釧環,時旭東以為他是因為缺錢,也給賣掉了,他覺得理解并且郁悶。 沒想到是偷偷拿去給自己打扳指。 如果不是快要出發了,時旭東覺得自己能抱著老婆一直親…… 又是神鬼莫測的一箭,飛入另一角的哨塔,正中那吐蕃兵面門,悄無聲息地將之點殺。 還有兩個。 時旭東面無表情地從箭囊里再次取箭,一邊想,不知道他感冒有沒有好一點。 這幾天青折都睡得不太踏實,總是做噩夢,或者干脆睡不著。時旭東第一次覺得自己容易醒是件好事,不然也不會發現他半夜起來去看星星,看著星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一刻……時旭東總覺得他在離自己遠去,而他甚至連挽留的手段都沒有。 好在還碰到巡夜的黎遇,還把那只熊貓幼崽帶著——本來說要放歸山里的,但熊貓黏著黎遇不放,似乎是要蹭蹭歐皇的歐氣好修煉成精。 沈青折抱了會兒熊貓幼崽,又高興了起來,熊貓被養得很好,專門喂著羊奶,養得敦敦實實的。沈青折抱得手酸了,只能遞還給黎遇。 還好。還好。 看著離弦利箭,時旭東想,還好是換了一個時代。他不知道如果還處在原來的環境里,沈青折會不會更難過一點。 又中了。 時旭東目測估計著下一個目標的距離,弓箭的射程夠不太到,即使是勉強抵達,威力也會大大縮減。 他換了擘張弩,看著眼前的山川走勢。 兩側夾山,沱河在中間沖出了一小塊平坦河谷,地形狹長。 他們在昨天深夜就到了預定地點,時旭東發現這里晚上的星星也很好看。等打下來了,就帶青折來這里看星星。 也得等穩固之后再說,不然很危險。 眼前不知名字的小城——或者說是小聚落,是著吐蕃的補給線上的重要據點。 如果說無憂城連著的長長補給線是一條長蛇,這座城就在七寸的位置。 要斬斷長蛇,必須要從七寸下手。 時旭東舉起擘張弩,視線從自己的新扳指落到望山與弩尖,面容冷峻。任誰看了都以為他在校準方向,而不是想老婆。 比如他身后山坳里,一眾兵士都是這么覺得的。 時旭東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古怪,仿佛兩套處理系統在腦內并行運作。工作是一種本能,沈青折也是他的本能。 或許是等待的時間里,千億遍的想念里,進化出了這樣的本能。 黎遇放下了手中的望遠鏡。唯一一個望遠鏡,現在被轉移到了他的手中。 他緊緊盯著對面山坡高地上的動靜。 鮮明的紅色從山頭舉起,黎遇隨即回身,對山坳里埋伏著的兵士打了個呼哨。這三百精兵奔涌起來,成組成列,從山坳一舉越上山頭,高高舉起旗幟,與對面的招展旗幟遙相呼應。 喊殺之聲在河谷中激蕩,綿延而下,如同兩道洪流從兩側向著中間沖去。 這里設有吐蕃守軍兩千人,按理來說,守住隘口足足有余。然而這樣突如其來又迅疾如雷的攻勢里,竟然一時無法組織起有效抵抗。 在兩道洪流前,粗糙的木柵宛如虛設,被立即沖毀沖垮。 戰斗只持續了半刻不到,在吐蕃話和唐話交替輪播的“繳槍不殺,優待俘虜”背景音中,此處最高長官走出了碉房,舉著雙手,跪在了黎遇面前。 不遠處,時旭東收回自己的手弩:“……” 怎么讓這小子撿人頭了…… 占據據點,切斷指揮線的行動大獲成功,但并非一勞永逸,在一處藏式碉房內,地圖被重新鋪開來,上面根據行軍所見補充擴展了不少。 “沈郎的意思是,”黎遇回憶著復述道,“我們得在這里圍點打援,援軍會從兩個方向來,一個是上游,一個是……” 他指了指無憂城所在。 他們已經摸清楚吐蕃的無憂城具體地址了,似乎是在掠奪維州之后,在原本的城池稍靠上游一些新建的。也就是后世的理縣縣治所在。 時旭東點頭,摸了摸身側獒犬的腦袋,這是他們俘獲的戰利品之一。 “時都頭覺得呢?” “無憂城的概率大一點,”時旭東說,“他們著急。” 因為沈郎很信任時都頭,黎遇也跟著信任他,點了點頭。 他的耶耶咽氣前,抓著他的手說,內事一定要聽阿娘的話,打仗一定要聽沈郎的話。 耶耶其實很欣賞沈郎,只是習慣性嘴硬。 雖然在外面,他口頭上總是說沈郎奇巧機謀,但其實在家里總是說后生可畏,一邊夸他,一邊損自己的兒子光靠運氣。 但是這些話,再也沒機會讓沈郎親耳聽到了。 黎遇收回思緒,去看地圖。 哪方來援軍,意味著就要在哪個方向設伏。 他拿出筆圈了幾個高地,商議一番,如果從這里到無憂城平分四段,那么他們最合適的地方是從此處出發,四分之一處設伏。 靠近無憂城那邊的地形其實稍微險峻一些,也更利于伏擊,但問題就在于太靠近無憂城,敵人很容易就逃回去。 選在更靠近此處的位置,則要誘敵深入,迷惑好敵人。 確定了大概河段,接下來還要確定具體的設伏地點。這一帶都是崇山峻嶺,可選擇的高地太多了。 商討了很久,連時旭東腳邊的獒犬都爬趴到地上了,他們才縮小了一點范圍。 “久霧頂頂,”時旭東指著另一邊,“云頂斯斯?!?/br> 黎遇抬頭看著他,莫名一陣反胃。 疊詞詞,惡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