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無憂之城
“發兵?” 曲環按住旁邊小娘遞酒的手,看向面前的年輕將士,“噢”了一聲:“不知越校尉有何高見?某倒想聽聽——梨兒,倒酒。” 梨兒盈盈一笑,來與這位年輕的昭武校尉倒酒。 白瓷注壺稍短的唇口里泄出澄澈酒湯,是劍南的燒春,味甘而烈。梨兒一邊倒著酒,一邊偷眼去瞧越校尉。 他看著有些粟特人的樣子,五官立體,一副濃墨重彩的長相,俊朗是俊朗的,可也很有幾分兇煞氣。眼神相對的時候,卻見他勾著嘴角笑了笑,手拿過酒杯,有意無意蹭過梨兒的手。 “吐蕃占據隴右一帶,可沿清川、平武、江油一線南下侵鈔,”越昶執著酒杯說,“我們可以回身于關口設兵,阻擊吐蕃援軍。” 曲環聞言,卻是大笑出聲,笑完,拿手指點了點他,厲聲道:“你這田舍奴!打了幾仗,還敢來指點某了?” 竟連“田舍奴”這般話都罵出來了!梨兒心慌意亂,趕忙下拜,低眉斂首。 只是那校尉被罵了,聲音卻依舊平靜:“將軍為什么這么說?” “為什么?”曲環又是輕嗤,“某為一軍之帥,你一個小小校尉,自是不知我等來此究竟為何。” “請將軍解惑。” “坐觀虎斗,”曲環不耐煩道,“我等在這蜀地為客軍,受人鉗制,施展不開。不若坐山觀虎斗。等這西川節度使與吐蕃斗得差不多了,便再出一兩千兵去,撈些戰功便可。哪有觀虎斗還自己動手的道理?” 越昶聽完,才開口道:“如果趁著此時成都平原……成都府防衛空虛,把住劍門關,回身南下,便可甕中捉鱉。若是到時候為陛下、為長安拿下成都府,比起來一兩千人撈的戰功,恐怕要多上不少。” 何止是多上不少! 那可是潑天的大功! 曲環仔細思索這辦法,劍門關地勢險要,是由蜀入關中的要道。以劍南西川的地形態勢,把住劍門關,便是把住了寶瓶的頸口,使之進出不得。 怕只怕的是隴右吐蕃順著清川平武一線南下,橫插一腳。 怪不得他一開始便說要在江油一帶防吐蕃。 曲環心念電轉,直接問道:“這樣好策,你要何獎賞?” 他居然笑了一聲,說:“我要那劍南西川節度使沈青折任我處置。” 曲環愣了愣,卻是面露難色:“不可。” 他對這位昭武校尉的癖好有所耳聞,只是這沈七郎么…… “沈延贊于朝中經營多年,還是要給幾分薄面的。” 越昶“噢”了一聲:“那便讓這小娘來陪某一宿,如何?” 曲環眼里閃過一絲陰狠,這美妾是他花了十兩銀才換來的,叫他睡了,豈不是臟了? 可惜了他那十兩銀。 但此計若成,怕是千兩百兩地賺回來。因此,他的停頓沒有持續多久,又是爽朗大笑,一揮手:“允了。” 梨兒被抬進了校尉的住所,一個兩進院子,不知占了誰的宅子。 她內心充滿惶恐,在惶恐之下,還埋著不為人知的隱隱期待。 梨兒坐在榻邊,從傍晚等到深夜,昏昏欲睡,那點隱隱的期待也快被澆滅的時候,越昶才回來。 他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上手鉗住她的下頜,仔細打量。 梨兒一下清醒過來,寒意從脊背攀升上來。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人,好像是在看什么物件一樣。 “這樣看又不像了。”他輕聲說。 他松開手,再沒看梨兒一眼,轉出屋外。 梨兒惴惴地等了片刻,想著要找些水喝,卻等來了兩個粗壯將士。那校尉冰冷的聲音隔著屏風響起:“這是將軍的瘦馬,別玩壞了,還要還回去。” 翌日,金吾大將軍在德陽暫住的府邸外,一俱冰冷的女尸被拋了出來。側門里面,仆從道了聲“晦氣”,趕忙關上門。 送出去的東西,哪有還還回來的道理?何況還是那樣衣衫不整頭發蓬亂地送回來,他剛剛瞅了眼,白花花的胸脯上滿是青紫,乳首都被咬掉了半個,踏進來就是臟了地。 真晦氣。 同樣是翌日,暫駐汶川的沈青折等人卻陷入到集體迷茫之中。 無憂城,到底在哪里? 沿著岷江逆流北上,就到了汶川。后世有人說無憂城就在汶川,沈青折心想這地方我太熟了。但到了之后他們才發現,無憂城并不在此處。汶川仍處在西山諸羌的掌控下。 當地人說,無憂城就在沱河邊上,偶爾會有吐蕃人來與他們交易,交換糧食。 但具體在哪里,他們也不大清楚。 在汶川這段岷江的西側,有一支流匯入,正是沱河。沱河與這段岷江構成了一個稍歪的“幾”字形,這一路兩岸山巒疊嶂,都是設伏的好地方。 如果沿水路行進,順沱河前行,就更深入腹地,也將進入吐蕃掌控的勢力范圍,要冒很大風險。 如果要以陸路抵達,則勢必要翻過中間的高山深谷,同樣難度極大,風險極高。 但是沒事,可以飛過去。 前天沈青折還非常自信,對崔都頭展示和炫耀自己的大唐空軍—— 編配:熱氣球一個,編內人員若干,分別是兼任空軍都頭的時旭東,和總指揮沈青折,若干(不超過三位)兼任空軍的士兵。另加一位編外人員·無敵歐皇·牌桌克星黎遇。 時間回到這一天晚上,他們決定動用最后一個熱氣球,發動偵查,尋找無憂城。 崔寧繞著熱氣球看來看去,很不敢置信:“這樣就能飛?” “加熱空氣,”沈青折說,“孔明燈怎么飛的它就怎么飛的。” 崔寧躍躍欲試,但是經過上次的翻車事故之后,沈青折勸住了他。 并且勸住了黎遇。 他合理懷疑黎遇是獻祭流的運氣。上次獻祭了一個熱氣球,昨天打麻將可能獻祭了他的健康,總之,黎遇體內可能有個好壞運氣單向閥,把身邊人的壞運氣轉換成自己的好運氣。 吸人精氣的鯉魚妖。沈青折鑒定。 于是藤筐內只剩下他和時旭東,還帶上了那副珍貴的望遠鏡,點火升空,控制著高度借風勢向西奔去。 天上沒有月亮,只有點點繁星潑灑而下,古代的夜晚很安靜,只有山林的聲音,沈青折伸手,拽了拽時旭東的刀鞘。 他看了過來。 “你有沒有看過……”沈青折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有沒有看過那部,嗯……偶像劇。” 時旭東問:“什么?” “對著星空,對著山林發誓,對著沱河岷江和豬豬巖窩發誓,”沈青折說,“我只愛你一個人。” 時旭東勉強抑住自己上翹的嘴角。 這明顯是套用了什么偶像劇的句式,拿來哄他。而且沈青折慣會哄人,當不得真。 可是真的很動聽。 而且……他咳嗽兩聲:“豬豬巖窩是什么?” 夾在中間,讓整句話都不可信起來。 “剛剛老鄉說的,這邊有個地方叫豬豬巖窩。” 他們借著星光和火光,開始辨認到底哪個更像豬豬。 山巒在腳下起伏駢列,群山只剩黑色剪影,在星光下沉默著。城池也沉默,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時候,山巒回到了黑夜的懷抱。 飛躍了群山,水聲越來越大,是奔騰的沱河急促的叫喊,晝夜不息,空氣里的水汽也稠密了許多。 時旭東把錨扔下去,勾住下面的樹干,讓氣球懸停在河對岸。 黑夜里,城池四周亮起的火把格外醒目,沈青折拿著望遠鏡看了兩眼。一片不太寬的河灘上城池沿河展開,坊巷分明,規制嚴謹,還有吐蕃人慣愛修的碉房。 他又遞給了時旭東:“這是無憂城嗎?” 時旭東接過:“是,城門就上寫著……” 城門口很簡單粗暴地用吐蕃語寫著“無憂城”,粗暴到時旭東有些懷疑了。 某些人不是不會吐蕃語嗎? 上次在九隴外給他翻譯之后,時旭東說是自己能聽說,不能讀寫。 只是現在還在哄狗階段,不好亂逗他,沈青折笑道:“能確定位置嗎?” 伸出手指比了一下方位:“嗯。” 看著他在畫滿格子的紙上標點,沈青折繼續道: “用炮車吧,張承照的船能開到那兒,再近就比較危險了。” 說完,他突然意識到,他們還懸在人家河對岸,離得不算太遠。 什么叫大聲密謀啊…… 沈青折忍著笑,讓大概比了沱河上一個位置:“先打一頓再說。” 窮則迂回穿插,達則火力覆蓋。 經過一番融資,沈青折覺得自己現在很有底氣。 時旭東也認可這樣的思路,又“嗯”了聲。 沈青折看著周遭山勢,確乎是一面崖,三面山,不由嘆氣:“這兩邊都快成v字形了,騎兵是徹底展不開。我本來以為無憂城在汶川,那邊地形稍微平坦一點……早知道讓崔都頭回成都帶那一萬人了。” 他走前多留了一個心眼,留了近三分之二的炮車和一萬守軍,不然現在來打維州的底氣還能更足一點。 只是考慮到長安和藩鎮的關系非常微妙,曲環也還領著兵在德陽駐著。 但愿他能一直這樣,劃劃水,賺賺軍餉就行,別在后邊給他添亂。 但寄希望于別人的道德是不可靠的,沈青折只能自己多留意。 偵查一番,回程之后,他們打算趁熱打鐵,讓張承照帶小船隊,在天亮起來的時候去打一發再說。 不趁夜去是因為水流太過湍急,他們對沱河的水情也不算熟悉。 然而張承照回來之后,卻臊眉耷眼,帶來一個令所有人意外的消息——他們撲了個空! 時旭東連夜繪出來的地圖很詳盡,也很準確。 只除了本該有無憂城的地方一片空白。 他們早上隔著霧氣發了幾發之后,再撲過去搶灘登陸,驚愕發現,那里只是一片亂石空灘。 而這時,已經有了來自沱江上游的腳步聲,似乎是大隊人馬,正向他們沖來。敵眾我寡,張承照等人只得回船,匆忙回到營地。 沈青折和時旭東對視了一眼。 也有可能是他和時旭東同時出錯,但是這個可能性很低。 中午,他們又乘著熱氣球去了一次。這次吊籃里多了兩個人,崔寧和張承照,到達了吊籃的最大荷載。 天光大亮,霧氣散盡,四個人都看得很清楚,確實是一片荒灘。他們又向上游飄了飄,看到了城郭的影子。大白天里熱氣球太顯眼了,他們怕引來弓矢炮石,只遙遙看了看,便折身回營。 沈青折回程一直很沉默。 難道是他和時旭東談戀愛都把腦子談傻了? 他思考了一路,突然想到什么:“再試一次。” 崔寧一副觀光旅游后的興奮狀態,捋著自己的大胡子:“行啊,走!” “等等,等晚上去,我們先開個會。” 會議一開始,大家都發揮了充分的接鍋技巧。 沈青折說:“計劃是我定的。” 時旭東說:“可能是我在昏暗條件下畫的不太準確。” 張承照說:“某不該隔著霧氣就胡亂發炮。” 崔寧表示熱氣球很不錯很好玩。 沈青折總結陳詞:“除了建元寺,我前兩天等崔寧的時候還去了趟青城山。” 眾人:“?” 沈青折略略展現了一把他的甩鍋技巧:“所以這件事要由佛祖和道祖平分責任。” 一眾齊齊沉默。 他笑了笑:“我是想說,我和時都頭昨天看到的無憂城未必是假的,它可能是……只在夜間出現的無憂城。今夜若是再去探一次,想必那座城肯定就在原地,紋絲不動地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