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嶺南飛頭
黎遇盡力扒著藤筐邊緣站立,雙腿發(fā)軟。剛剛這藤筐搖搖晃晃,離地數(shù)米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大為驚嚇了。等到砍斷系著的繩索,熱氣球帶著三人騰離升空,無所系絆的時候,他更是嚇得聲都不敢吭了。 沈青折在旁邊看著,安撫道:“熱氣球算是最安全的飛行器,別緊張。” 黎遇努力點頭,伸手攥住了系著吊籃的繩索,攥得很緊。 越升越高,黎遇往下瞟了一眼,借著月色,能看到逐漸顯出完整形貌的山川河流,山巒仿佛在不斷下降。 丹景山與牛心山夾著湔江,江上泊著幾艘船只,那些本就微弱的河燈也逐漸變小了,如同映在河水里的星子。 黎遇看得有些失神,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下不斷遠去的星子,和這個小小的藤編筐。 如果一直上浮,會到哪里呢?會到仙宮嗎? 難道說……沈郎也是這么來的嗎? 黎遇看著藤筐另一角的沈青折,他正伸出手去,衣袍叫風(fēng)吹得鼓起,面色依舊沉靜。 沈青折伸手出籃外,感受了一下風(fēng):“還好風(fēng)向可以。” 熱氣球是沒有方向舵的,只能靠改變高度來控制風(fēng)向。他們在武擔山秘密實驗的時候,也只敢控制著離地四五米左右,且都系著繩索。 今夜風(fēng)勢適宜,風(fēng)向正確,不然他們得被熱氣球帶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 對于他此行,張承照異常糾結(jié),用“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來勸他。 但沈青折最終還是決定自己上來看看。 還帶上一只大唐空軍時旭東。 如有不測,時旭東還能帶著他跳傘。只希望他紀委當久了,別把之前在部隊學(xué)的東西給忘了。 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沈青折習(xí)慣了衛(wèi)星地圖的俯視視角,在這個地圖簡陋的時代就像是少了只眼睛一樣難受。 到目前為止,他對于整個戰(zhàn)區(qū)都沒有一個完整的概念,只是靠著現(xiàn)代對川西地帶的了解來猜測。但猜測也只能是猜測,隔著一千多年,山川河流走勢也有所改變。 “還是要等白天再來看看,”沈青折借著月光,大概看了一個輪廓,“到時候帶上翠環(huán)。” 時旭東正往爐子里添柴,譴責(zé)他:“壓榨童工。” 沈青折就笑:“我還要壓榨青壯勞動力——大唐空軍重新上崗的感覺怎么樣?” “謝謝金主爸爸沈老板贊助。” 沈老板瞄了眼另一個青壯勞動力,正在抖如篩糠,確定他聽不見之后,勾著時旭東的腰帶小聲說:“是得謝,小時同學(xué)rou償吧。” 這幾個熱氣球堪稱造價高昂,氣囊和藤編筐還算是好做,加熱空氣的爐子卻廢了很大功夫。 總不可能像歷史上第一個熱氣球那樣,隨便堆一些破濕布羊糞就燒起來,得確保一定的安全性。 至少翻越丹景山這一小段不能出問題。 時旭東添煤的動作一頓,笑了聲,沒說話。 某只貓就是口頭調(diào)戲人,真刀真槍的時候又嬌氣得厲害,什么求饒的話都能說出來。 熱氣球載著他們,飛躍了丹景山,越過山頂?shù)臅r候,另一個青壯勞動力抖得更厲害了,連著沈青折腳下也有了震感。 “黎遇,”他只好轉(zhuǎn)移黎遇的注意力,指了指下面,“那就是九隴?” 黑夜里,幾點燈火格外明顯,飛躍丹景山之后,便能看到黑暗中蟄伏著的九隴城,和沿城墻亮起的寥寥火把。再往南側(cè),則是吐蕃立起的大營。 “那是什么?” 九隴城內(nèi),彭州刺史李持站在院落中,心神震動。 “不知道,”李眸兒回道,卻比自己的父親要鎮(zhèn)定許多,“看著不像沖九隴來的。” 李眸兒還穿著皮甲,已經(jīng)有一部分損壞了,縫了一塊布勉強補足。這些天來,她身上的甲胄沒有脫下去過。 她第一天上城墻作戰(zhàn),細嫩手掌叫弓弦磨得血跡斑斑,晚上偷偷躲起來哭。老妻看著心疼,也跟著女兒哭,一邊罵他李持是個沒用的東西,居然連自己的女兒都要推到戰(zhàn)場上。 幾天下來,李眸兒的手粗厚上了許多,也不再發(fā)癢發(fā)疼,力氣也逐漸變大,能完全張滿弓了。 這兩日沒有下雨,整日暴曬,她的皮膚rou眼可見的粗糙變黑,但眼神更加堅定而有光了,在這樣的夜里,映著燈燭,明亮懾人。 一開始,李持也是想著嚇退女兒,但是不想她竟然咬牙堅持到了今天。 甚至昨日還主持了一小面城墻的防事,挖壕溝、熬金汁,又領(lǐng)著一隊人從小門出擊,趁其不備,奇襲了一隊吐蕃人馬,居然逼退了進攻。 李眸兒說,那些計策都是跟掘了地道進城送糧的成都守軍學(xué)的,但是短時間內(nèi)能學(xué)以致用,足見天賦。 有勇有謀,機智果敢……為何他這個女兒不是男兒身呢…… 他真正的兒子,現(xiàn)在還在姬妾屋里窩著,嚇得連臥房都不敢出。當然,害怕憚懼,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兩相對比之下,便顯得格外軟弱貪生。 李持心情復(fù)雜,又去看頭頂那些飄蕩的圓球,似乎是向著南面而去的。 “南面……那邊是吐蕃的大營,”李持看著,有些心慌,“難道是吐蕃人弄出來的東西?” 丹景山南,山腳平坦處的吐蕃軍營中一陣喧嘩躁動,云尚結(jié)贊叫自己的副將喚醒。他匆匆披了虎皮大氅,冒著深重露氣步出營帳之外。 下弦月掛在黑色天幕上,他看向半空,看著伴著月色升起的黑影,一時定定不動。 這時,一道聲如洪鐘的聲音響起。正是吐蕃設(shè)在維州的籠官貢布卓,也是此行另一位軍事總指揮。 “何事?” 貢布卓從自己的帳中走出,大翻領(lǐng)毛皮滾邊袍敞著,露出精壯上身,滿身酒氣。身后有仆從兵從里面搬出來一具渾身歡yin痕跡的赤裸女尸,隨意丟棄在旁邊的壕溝中,大約是從周遭村寨擄掠的唐人女子。 貢布卓用自己不甚清醒的腦子想,今日這女子姿色平平,只是皮膚算細嫩,也耐玩許多,比前兩日那個只知道哭的要好。就是咬舌自盡了,晦氣。 那刺史李持不愿意將自己女兒交出來,只能退而求其次了。要玩,還得是有點身份的女子好玩,平日高潔矜持的女人,受辱之時的崩潰才是最有趣的。 貢布卓正想著有的沒的,見云尚結(jié)贊與其副將赤吐松贊都看著夜空,于是也抬頭上望,注意到了那飄在半空的水滴狀物什:“那是什么?!” 似乎是還在飄動?正向著自己這方來了! 貢布卓一時怔忡,偏生這時候,迷信過了頭的副將赤吐松贊還要添油加醋,盯著那些詭異漂浮在空中的物體,喃喃:“聽南詔的梵僧說,說……說嶺南溪洞有飛頭老子,頭將飛一日前,脖子上就有密密匝匝的紅痕,頸有痕,到了晚上頭就會飛出去,四處游蕩……莫不是那沈郎尋來了嶺南的道人……” 貢布卓被風(fēng)激得清醒了幾分,當即大駭:“他又要作什么妖法?!” 當日襲營的場面,貢布卓也有所耳聞。和云尚結(jié)贊匯和之后,更是了解得清清楚楚。 成都府內(nèi)的炮車大約就是精度高點,拋得遠些,沒什么稀奇的。 但是時至今日,他們都不知道檢河上的運糧船是怎么炸的。 未知永遠會帶來最大的恐懼。營內(nèi)士兵,尤其是云尚結(jié)贊帶來的那些,談起那位沈郎都是諱莫如深。甚至還有一些偷偷拜起了他,以求來日不要被他降天火懲罰。 不說士兵了,就連一些將領(lǐng)都心有戚戚,有些甚至萌生了退意。 好在這幾日與他們接戰(zhàn)的是成都府的一位都頭,姓黎。沈青折沒來,在成都鎮(zhèn)著,多多少少讓他們放開了手腳,沒那么恐懼。 今日更是一箭將之射到馬下,說不得已經(jīng)魂歸西天了,看誰還敢說他們吐蕃弱于弓矢?若要說弱,也不過是比之自己的重甲長刀來得弱罷了。 也因此,今日鳴金之后營內(nèi)很是歡慶了一會兒,宰牛烹羊,每人各斟了青稞酒,還有擄來的樂坊女子獻舞。 他這才松快了幾個時辰? 眼下的情況,是沈郎來了嗎?這又是什么手段? 難道真的像赤吐松贊說的那樣,是什么嶺南道士的飛頭老子? 貢布卓驚惶又恐懼,曲起鞭子抽身邊的仆從兵:“去!把人都喊起來!喊起來!” 說著,自己攏了攏大敞的衣袍,站在原地,一時猶豫要不要去著甲。 旁邊的云尚結(jié)贊也沒去著甲,若是自己去了,豈不是顯得格外貪生怕死? 他們高原漢子,當勇武為先,不懼生死。 云尚結(jié)贊卻沒注意貢布卓的小糾結(jié),只是定定看著越來越近,高度緩慢下降的一列球體。 水滴狀球體下面,還掛著小籃,兩者間跳躍著火光,燃燒著。 云尚結(jié)贊仔細看了許久,終是嗤笑:“弓來!” 他克維州之后,也是見過孔明燈的,眼前不過是放大版的孔明燈罷了。 這句堪稱氣勢磅礴的“弓來”落地,卻不見回音,他伸在半空的手顯得格外尷尬起來。 副將赤吐松贊正在和貢布卓說著什么“飛頭老子”“嶺南道人”之類的話,云尚結(jié)贊聽了一耳朵,沒再細聽,自行取了箭矢,搭在弓上,對月拉滿,馳射出去。 一道優(yōu)美的拋物線,劃過夜空,落在了另一側(cè)的草垛上。